惘然劫
他打了个嗝,睁大着眼睛,目光散乱,对眼前的人视而不见,「我猜他是清楚的,他知道四爷对他好,很好很好。所以只要四爷说的,他都听。四爷一句话,比老爷夫人的还管用。为什么……」为什么就没一个人对我这样?站在我身前,为我挡住所有人的眼光所有的恶意,多少艰难困苦都要自己撑过来。你可知若你为我如此,我只会加倍地回报于你,为你冲锋陷阵为你攻城掠地,但你没有,这笔生意,你算盘打得不够jīng。
头昏昏沉沉的,脚像是踩在棉花堆里,软软的没个着力处。少言东倒西歪,不得已伸手抓住了五爷的衣襟。
五爷低头看看他,一丝不耐烦爬上眼角眉梢。
厌恶我吧,多厌恶几次。我就能不那么在意你了。少言自bào自弃地想,扒开了他的衣襟,将整个脸埋进去,用鼻子轻轻蹭着。不像其他的富家子弟的柔细嫩滑,五爷的肌肤很粗糙。熟悉的男子气息,熟悉的触感,眼睛有些酸涩,这是自己无数次在夜里想着的人,想着他那宽宽的肩,结实的臂膀,想着两人jiāo欢时,滴落在自己身上的汗水。
虽然手脚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可少言头脑里还是清楚的。五爷向来自制,从没见他醉过,即使盛qíng难却,他都只允许自己三分醉。
而自己现在醉得不省人事,五爷一定是厌恶的。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在chuáng头柜里,有十来块玉佩,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五爷买给他的。每一次,他新纳了个姬妾娈童,就会买上这么一块玉佩来安抚他。
可是,五爷五爷,你觉得那是安抚、那是讨好。我只觉得那是一根针,每一块都是一根针,深深地刺在心头,千疮百孔。
五爷知人善用,让他做了丁府的管事,商号的问题也不避着。他是个好帮手,可那并不代表五爷信任他把他当自己人,他只是利用可利用的一切。如果哪一天自己不能帮他赚钱、不能助他稳固在丁家的地位,五爷对他,怕是弃之如敝履啊。
你那么聪明,丁家在你手上发扬光大,你把所有人玩弄于掌心之上,丁家的少爷们对你都是又恨又羡。我不信你不懂我的心意。你懂的,你只是懒得花心思在我身上,你懒得花心思在任何人身上,这些qíngqíng爱爱的东西你从来就不屑一顾。
是不是应该高兴,你至少还为我买了玉佩,怕我离开?怕我一怒之下投奔敌营?
晚风从门外chuī来,凉意入骨,少言忽然清醒了。放开手,站直身体,用一贯的语调说着:「我有些醉了,夜里恐怕睡不安稳惊扰了五爷,五爷还是不要留宿了。」完美的丁家的管事又回来了。
而五爷的反应只是皱皱眉,拢起衣襟,边向外走边说着:「明日午时我邀了九门提督游玉水湖,把你自己好好打理一下,别让人笑我们丁府没规矩。」
少言垂头应了一声,目送着他走出去。
那个杀手的问题又在心头萦绕,「我自认装扮丁寻已经天衣无fèng,你是如何看穿的?」确实是天衣无fèng,可你只得形而不得其神,五爷何曾深夜提灯候人归!
颓然坐在桌子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茶已经凉透了,有些苦,有些涩。比茶更冷的,是腔子里的一颗心。
合上眼之前,心里散乱无序地想:全属自找,娘,你若知道会不会怪我?
玉水湖,位于京城以西。三面环山,方圆二十余里,水波潋滟朝烟夕岚,月景尤妙不可言。湖畔多野花,山容水意,别是一种意趣。
而湖上多歌jì,歌chuī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糙,比之十里秦淮不遑多让。
正当午时,湖上飘飘dàngdàng一只花舫,那大船上,管弦擅板,正传出婉转的歌声。唱的是晏殊的《采桑子》:
chūn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是断肠。
歌声低柔妩媚dàng人心魄,让岸上的人听了也是恨不得停马稍驻,将chūn光细细把玩。
唱罢,歌jìchūn娘轻拢琵琶,黛眉一扬,朱唇轻启,娇滴滴地说道:「小女子才疏学浅,污了各位大爷的耳朵。自罚一杯。」伸出纤纤素手执住了酒杯。
九门提督张大人笑得眯了眼睛,捉住了chūn娘的手细细摩挲着,「早就听人说玉水湖上chūn娘的琵琶吟和是京城一绝。今日一闻,才知道传言诚不欺我,更难得的是chūn娘你国色天香,让人不饮也醉啊。」
chūn娘嫣然一笑,艳丽不可方物,「能得张大人夸奖,真是小女子三生有幸。这一杯,我敬大人和五爷。」
少言起身走到舱外,在船头站定了,叫过五爷的长随楚辰过来。
楚辰识趣,忙禀报说:「十三爷不必担心,影卫们都在,警醒着呢。」少言问道:「水中可有人下去?别让人凿沉了船,翻到湖里喂鱼。」楚辰做个手势,只见船尾黑影一闪,入水无声,连水花也没溅起半点。
少言点点头,方走回舱内。chūn娘已经倚在张大人怀里,低声娇笑。少言搬出一个一尺见方描金涂漆的檀木小箱推到张大人面前,五爷斟满了酒,说道:「张大人,这一年的漕运还要劳烦你多费心了。」
chūn娘向前打开了箱子,低呼一声,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满满地铺陈了一箱,璀璨生辉,伸手抓起一把再放开,叮叮咚咚如高山流水,一阵脆响。
看到张大人眼里的贪婪之色,五爷向少言相互打个眼色,脸上泛起得意的笑。
酒过三巡之后,张大人志满意得地拾起箱子携上chūn娘,起身告辞。少言召来楚辰,划着小船将张大人与chūn娘送上岸,方自转身,只见湖中变化陡起。
原本停于湖中的花舫像喝醉了酒似的开始左摇右晃,掌舵的艄公一个站立不稳掉进湖里,起先还略略挣扎两下,忽然之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用力向下拖着,惨叫一声没入水中再无声息。
咕嘟咕嘟的气泡带着血不断翻涌,顷刻间将碧绿的湖染成猩红。半晌,船停止晃动,气泡也渐渐消失,湖面又恢复了初时的平静无波。
一只断手慢慢浮上来,在血水中载浮载沉。
「水中有埋伏!」少言一惊之下,抢到岸边的小舟上抄起舢板拼命向前划去。
离大船尚有一箭之遥,船舱之中飞出一条黑色人影,掠到船头上方忽然急速下坠稳稳站住,一双眼剑似地盯住了水面,口中冷哼道:「纠缠不休的鼠辈!」
小舟虽有两人在用力划桨,但行进得仍是十分缓慢,少言不耐久等,目测距离,双膝一弯,全身力道都聚到了足底用力一撑,向大船激she过去。
就在他起身的同时,泼剌一声响,十来名身穿青色鱼皮靠手执峨嵋刺的杀手自水中腾身而起,自四面八方落向大船。
少言用尽身法,眼见距离大船两尺有余,忽然在空中与一名杀手迎面碰个正着。少言右手虚引峨嵋刺左手一扬,寒凛凛的银针似一抹流光钉入对面之人的喉咙。那名杀手大声惨叫,双手捂喉又落回水中,水花四溅。
但少言空中出手,身法便不免有所凝滞,丹田内一口真气提不上来,便直直向水中落去。
五爷早已看到,轻舒猿臂,千钧一刻之间抓住少言的手。少言便借这一提之力,向前跨了一大步,轻轻松松迈上船头,与五爷并肩而立,迎向数十名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