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huáng昏时分,两人方离了白马寺,回到客栈,一进门,林文伦就直奔柜台,从后面抓出两坛酒拉着少言来到后面一个小花园。
晚风徐来,泌人心脾。花园之中,假山翠竹花木,疏落有致,一眼看上去隐然有层峦叠嶂的气势。
靠近墙处,四丈来高的玉兰树亭亭玉立,半片叶子也无,只是清闲地开着花,洁白的、晶莹剔透的花瓣散发着一阵阵浓烈又清雅的香气。
玉兰树下,一座飞檐红瓦八角凉亭。
林文伦在凉亭中坐了,打开泥封,推到少言面前。少言接过喝了一口,只觉芳香馥郁、甘美可口,打量着周围笑道:「你倒会享受,弄来这么个园子,清幽雅致,让人俗念顿消,若坐上一整天,只怕我会舍不得走。」
林文伦灌了一口酒,「好园子也要好主子,我是个粗人,哪里懂得欣赏这些花花糙糙。只要你想,便是送给你也无妨。」两个人推杯换盏,转眼间,酒已经去了大半。
喝到半酣,少言一声清啸,提剑跃出凉亭,举剑齐眉,轻轻一颤,嗡嗡作响。
右手一振,一招流云飞袖,长剑自左至右又自右向左连晃九下,快得异乎寻常,剑身矫夭曲伸,宛如一件活物,看得林文伦大声叫好。
摆完起手式,少言拔身而起踏上树梢,轻若鸿毛,衣袖飘飘在树梢上恣意飞掠,方寸之间盘旋如意。一柄长剑围绕身侧,化为一道银虹攸忽来去,变幻莫测。林文伦只觉少言出剑收剑之间说不尽的轻灵机巧,恰如chūn日双燕飞舞柳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在下面看得兴起,不禁以剑佐酒,大大地饮了一口。
一套「折柳剑法「堪堪舞完,少言飘然落于实地,剑势也从灵巧一变而为浑厚凝重,挥洒之间大开大阖,法度森严。每出一剑似乎都带着千斤之力,似缓实急,带起隐隐然风雷之声,便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铁戟,huáng沙万里。
树上玉兰花为剑气所激纷纷坠落,轻若无骨的弧形花瓣围绕着少言漫天飞舞,落英缤纷。
第二套剑法堪堪舞完,少言脚尖轻点玉兰树gān,身子贴地平飞,长剑斜斜指住了林文伦,落于凉亭一侧。
悄无声息,只见清风明月之下,颀长的人影挺身而立,嘴角上挑,眉宇间一股英气含而不露,长剑负于背后,寒光如水。
林文伦一时间望得痴了,半晌才鼓掌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大眼睛,没想到几年不见,你竟学了这一身剑术。来,我再敬你一坛,今日你我一醉方休。」
从林家客栈出来已是午夜,婉拒了林文伦的留宿。青石路上,只独自一人,远处几点灯火,将少言的身影拖得长长的。
一阵难以言说的孤寂突然涌上心头。
他在做什么?是在哪一个姬妾还是娈童的房中温存?他是在笑着还是喘息着?
在这样黑的夜里,那一股孤寂似乎来得加倍的汹涌,让人措手不及。
对于今日之境遇,不曾后悔过。唯qíng之一字,让他时常黯然神伤。
街角处立着条人影,劲削身材,大红灯笼在身前幽幽地闪着,照出尺三光亮。「你还晓得回来?」那人影冷冷地道,提灯向上照在少言脸上。
「能让五爷深夜提灯迎接,可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少言下马,与他面对面而立。
「没想到向来冷淡jīng明的丁府管家也会一脸醺然,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五爷说完回身便走,少言急走两步,与他并肩。
两人转了个弯,「别走这条路,明天静王做寿,这条街已经宵禁了。」五爷转身折向一条小路,少言略一犹豫,也跟着走了进去。
宽不及五尺的小径,两侧是高高的青砖围墙,墙后也不知是在哪个大户人家的深院。
灯笼随着夜风晃来晃去,那团红红的光晕便也一dàng一dàng。
被蹄声所惊,几只乌鸦呀呀地叫着从暗处飞起向他们冲过来。
「小心!」五爷回转身挡在少言身前,一只手搭向他肩膀。
「是你小心才对!」少言突然抬头对他轻笑,眼神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五爷大惊,将灯笼劈头扔向少言,身形一展便要后退。勉qiáng跃起半尺,但觉全身酸麻无力,扑通摔倒在地,眼见少言伸手向脸上抓来,心中冰凉闭目待死。
少言扯下他的面具,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倒梢眉三角眼,yīn戾之气充塞。将面具用手指滴溜溜地转动着,少言问道:「东风楼的人?」
地上的中年人只是闭着双眼,恍若未闻。
蹲下身,少言笑道:「你也算了得,能把五爷的身形举动模仿得几近天衣无fèng。」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要杀你?中年人心中思索,却仍是紧紧闭着眼睛,不肯示弱。
「想知道么?」少言笑得如同抓住老鼠的猫儿,「来做个jiāo易如何?我可以放了你,作为报答,你要告诉我一些事。」
中年人冷冷地说道:「任务失败要死,泄露楼里机密一样要死,你的条件并不特别诱人。」
少言脸上的笑更深了,蹲在他身前说道:「这个条件不诱人,那我们就换一个。我可以保证今夜过后,东风楼的人再也找不到你,如何?」
中年人脸上肌ròu一颤,思索半晌却仍是摇摇头,眉宇间一片心灰意冷。
「你是担心身上的毒?」
一语石破天惊,中年人双目bào睁,「你……你知道我身上有毒?你能解?」问到最后一句,连声音都颤了。
「你脸色青huáng瞳孔大于常人,应该是木罂成瘾之症。而你颈侧天宗xué色呈朱红,那是冷香对吧。两种毒jiāo互为用,每日不服解药便会在子午二时全身苏麻、心烦意乱,三天后毒气攻心。我说得可对?」
「对,对。」中年人忙不迭地点头,只恨自己身不能动,不然早就拉住眼前人求他救自己脱离苦海。
「我可以让东风楼找不到你,也可以解了你身上的毒,不过,」少言弯下腰,「我要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每一件事。」将中年人横卧于马背,少言牵着缰向前走。
黑衣人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通,「我自认装扮丁寻已经天衣无fèng,你是如何察觉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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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家的大门已经遥遥在望了,朱红大门在黑暗中变成了红黑色,带着威压,让人仿佛喘不过气来。
少言脚步带了几分凝滞,虽然那里面有五爷,可他终其一生是不是都要住在里面,每天忙着算计别人?
将缰绳信手扔给门房,脚步有些踉跄。下人上来扶住他,他微笑着说道:「没关系,只是喝多了一点。」撇开下人的手,向内院走去。
叉开五指抚上路边不知名的树与花,任凭那些枝枝叶叶从指fèng间流过去。糙木无qíng,只要一点水一点泥土,哪里都能活得下去。人呢?要用什么才能让他心甘qíng愿地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在这里?
到了自己的院落,下人已经睡了,整个院落黑沉沉的,一丝灯火也无。摸索着进了房门,找出火石点亮烛火。
「喝!」他一惊,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正是五爷。
五爷站起来踱到他面前,鹰隼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半晌方问道:「你去了哪里?」
「你在意吗?」少言呵呵轻笑起来,「你jiāo待的事我都已经做完,账目查了,四爷那里我也给你盯着呢,他还是自己掏了自己腰包把二爷亏空的银子补上了,他可真是有钱。」他又摇摇晃晃向五爷靠过去,倚在他胸前,一径地傻笑着,手指在他颈子上戳戳点点,眼神迷离,「四爷在丁家是不受注意,可偏偏老爷夫人都不拂他的面子。我真是羡慕二爷,这些年来,我也看到了,每一次二爷出了事,生意亏了、老爷不高兴了,都有四爷在他身后顶着。你猜二爷自己清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