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日圆
凉州城的第一场雪,把地上的鲜红慢慢掩盖,透出奇妙的红光,在阳光底下泛着晶晶亮的光芒。红色交融于白色之中,从天空俯瞰,就好像是一大杯的草莓冰沙,不过是带着血腥味的。
东大门被匆匆打开,一小群人正以缓慢的速度往东面的剑关前行。这其中几乎每个人都在那场屠杀中失去至亲之人,有些人就连自己的手臂和腿也没保住。
驻凉军亦是损失惨重,一千人的驻防军此时仅剩一百多人,这一百多人护着两三百的幸存百姓缓步东移已经是极限了。
西蛮人的这一场袭击的情报是在一个月前被驻凉军把握的,当时敌军的人数还很模糊。他们召集了附近边城一千人前来一起御敌,那也不过只有两千人。情况当然是派人传回给中原了,也一如所料,中原朝廷没有任何的动作,或者说他们已经放弃了这座城市。
当西蛮军黑压压一片压过来时,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大将军早已把百姓聚集在东大门了,可要人们离开生活了好几十年的土地又谈何容易?疏散工作无比艰辛,但他们实在没时间也没耐心去做这事了。
西蛮军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轻易就击垮了驻凉军的防线,他们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如一群恶狼。
萧玓想要上阵杀敌,无奈大将军布置的任务偏偏是让他那一队护送百姓出城。军人以军令为上,纵使再有不满也只得听令。
百姓们哭声不断,并不配合,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步子慢不说,还常常驻足回望感慨。有不少人在感慨时提到了当年的战神,那以一挡百的雄姿仿佛就像发生在昨日的场景。如果战神还在这里的话……
萧玓紧紧握住了拳头,不甘地咬着嘴唇。他忽的一停步,转身就想回去。
站他不远处的吴之敬反应快,赶忙拉住了他,喝道,你去哪里?
萧玓倔强地不理他,眼睛却死死盯着身后那座血城。
吴之敬立马懂了他的意思,道,不许去!我们回不了头了。
萧玓握紧的拳头抬起又放下。
吴之敬走到他身边,把手覆在他的拳头上,语气柔和了些,道,就算是战神在这里,他也无法阻止这一切,到底他是人,不是神。
哪知萧玓冷冷应道,他能。
吴之敬有点诧异,萧玓从未对另一个人的态度如此坚定过。
半晌,萧玓侧头看吴之敬,一直盯着,也不说话,好像要把他的一生看尽一般,让吴之敬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萧……
他刚想叫出声,萧玓忽然靠近把他往怀里一揽,紧紧地抱了下,沙哑的声音道,我去去就回。
吴之敬都快疯了,他嘱咐了张传一声,飞身上马,义无反顾地追着萧玓就去了!
入了凉州城的东大门,还能听到喊杀劫掠之声,城门往西一条主干道上已经被穿着军服的尸体堵住了。简直是触目惊心。
吴之敬小心翼翼地走过这些士兵身边,双手合十为他们一一祷告,其中有他认识的,有面熟的,也有陌生的,每个人手中都紧握着兵器,表情是愤怒,是忧伤,是惊讶,是悲恸,他们都为这个城市战到了最后,都是英雄。
忽然,吴之敬觉着裤子被人拽了下,他心一慌,忙低头看脚下,地上躺着的那个并不认识的哥们正用生命最后的力气拉着他!
他蹲下身子,想要把哥们扛到一边给他处理伤口让他好好休息,但哥们拉住了他的手,对他摇了摇头。
吴之敬把耳朵凑近他嘴边,就听那哥们拼尽了最后一口气道,萧,队,去了,右边的小巷……救,他……
然后就没了声息,吴之敬轻轻把人放下,用手合上了他的眼睑,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一支亮晶晶的簪子。吴之敬想替他收起来,但无论多用力都没办法从他手中拿出来,这一刻,吴之敬的鼻子有点泛酸。他轻拍了下那士兵的手,道,兄弟你放心,会好起来的,她一定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
说着起身疾步往右边的巷子里奔去。
接下来的那一幕是吴之敬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他第一次认识到了一兵敌万夫是个什么情况,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气吞山河是个什么感受,他第一次陶醉在了一场真实的战斗之中。竟一动不能动。
这儿的世界安静极了,空中一道道血光飞舞如同舞台上的灯光秀一般明艳动人。血溅之处没有惨叫,是对方根本就来不及做出反应。
一百人的围攻,却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了地上。中间那一尊杀神浑身浴血,跃动着矫健的身姿,如在舞蹈一般,手起刀落处一朵朵血花在阳光下绽放出最亮丽的红色,像是一株株彼岸花,把一个个灵魂埋入了地府。
吴之敬一步都迈不动,只能在巷子口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张大了嘴巴。
他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就听耳边有个声音在道,这就是杀神,他爹生前嘱咐过我,千万不能让他觉醒,那会是全世界的灾难。所以我才让他和你们先走呵。
吴之敬的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轻问,他爹是?
身边的大将军答,战神,甘木。
吴之敬又问,为什么?
大将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天生嗜血,报应吧。
吴之敬呆了呆,远处那人目露红光,机械地砍杀着所有阻碍他的人,已然失去了神智。他问道,怎么阻止?
大将军又摇摇头。
那边最后一人也已倒下,凉州城彻底变成了一座死城。
萧玓转过身,灵敏的嗅觉让他瞄准了身后这唯一两个活物。
他一步步朝两人逼近,凶狠的目光紧紧锁在了两人身上,那是猛兽看猎物的眼神,阵阵寒意。
吴之敬推了把大将军,让他先走。
大将军却劝吴之敬和他一起,指不定无人可杀了,萧玓就会恢复神智了。
但吴之敬不应,固执得让大将军先走,他不能留萧玓一个人在这里,万一他恢复了清醒,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如何去面对?他得陪着他。
吴之敬迎着萧玓往前走,两人都在向彼此靠近,一个步子坚定,一个却产生了迟疑。
吴之敬轻轻唤道,萧玓。
那声音比天上的阳光都要暖,萧玓的步子更加犹豫了。
吴之敬加快了脚步,萧玓干脆停了下来,原本凶狠的目光也渐趋柔和,并带有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这个人牵起了嘴角,笑容比阳光都灿烂,他一开口,说的是,我们回去吧。
萧玓紧了紧手中的长刀,刀尖上还在滴着鲜血,在他身后连成了一条血路。他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但只有一瞬,猝不及防的,长刀抬起,目光中是无尽的恨意,对象是眼前的吴之敬。
可是吴之敬不知哪借来的胆子,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更加坚决地抬眼对上对方的眼睛,并在那一片浑浊中努力寻找自己的身影。
长刀悬于空中,一旁的大将军心惊胆战,好几次想要大喊出声,但都怕惊动了萧玓而作罢。
——萧玓!
这次的叫唤用足了吴之敬毕生的力气,响彻云霄。
——说好的去去就回呢!
萧玓悬于空中的手停了下来。
——你要回哪里去?!
这句话就带着很重的责备了。
吴之敬见萧玓迟迟不动手,一把扑上去抱住了对方。
被突然抱住的人身体颤了下,哐啷一声,长刀落地,他浑浊的眼神终于有了光,还是莹莹的水光。
——对不起。
是从吴之敬耳畔传来的声音。
他这才放下了心,在对方的背上用力捶了下,竟呜咽了起来。
萧玓手足无措,用最笨拙的方式安慰着吴之敬,引得人破啼为笑。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个鬼!
凉州城是彻底废了!
第26章 廿六
清晨,京城酒庄。
一酩酊醉汉四仰八叉地躺在大堂地板上,面色红润,口中喃喃,似是在叫着哪家小姐的芳名,还不时露出淫笑来。
店小二似是习惯了他,也不提醒,顾自做着开店准备。
忽然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人,穿着军服,一进门就劈头盖脸问店小二,秦将军在吗?
店小二眼神往地上一瞟,那小兵便冲过去,用力拍打了两下醉汉的脸庞,在他耳边大声叫,将军!西蛮人打过来啦!
话音刚落,醉汉双目一睁,倏地起身,尽管衣衫不整,但莫名其妙的就有种豪气万丈的感觉。
他迈着坚实的步子出门,对身后的小兵吆喝了声,回家!
小兵一脸茫然,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去。
醉汉姓秦名实。没错,正是与那京兆府尹秦大人有些关系。只是这关系不怎么体面,是秦大人混妓院混出来的娃。他娘生他后力竭而亡,婴儿期他就是妓院里那些小姐姐们养大的。
后来秦大人知道了此事,执意要把他带回家抚养,怎么说这也是他的独生子,那时候秦小姐刚刚出生,此时夫妻俩也年事已高了。
可谁料想这小子天生放荡不羁,气走了不知道多少个教书先生,让秦大人头痛不已。文的不行就往武的培养呗,别说,在武功方面他还真有天赋,没学几年就把教他的师父给打败了,这让秦大人很是惊喜!他把秦实送进了北军,没多久,秦实就打遍北军无敌手了,按这资质,连升几级都不成问题,可还是那个问题,他天生就不把规则当事,这在军纪严明的军营中可是大忌!闯了不少祸的秦实让秦大人一气之下决定找个人来收拾收拾他,想到当朝皇军是精英聚集地,就托了关系把秦实给送了进去,便一直到现在。
万幸的是,他没再捅什么篓子出来,而且还越混越不错,被封了个威武将军,官衔也升到了上尉。皇军一百二十五人,其中的一半现在都归他所管。也算是出息了。
秦实一路疾走,确实回的是秦家,进门后,他直接把跟在他身后的小兵往门外一拦,让人等他出来。
厅里等着他的是秦大人夫妇俩,还有秦小姐。
他们看到秦实的脸色并不好,秦小姐便有了想法,但当凉州城那残酷的现实从秦实口中说出时,三人还是不由倒吸了口气,秦夫人更是捂住了胸口,嘤嘤抽泣起来。
秦小姐问,吴之敬他们呢?
秦实却痞痞一笑,答,小五没事。
秦小姐脸一红,又听她哥继续道,吴之敬和他一起,应该也没事,据说他们是事先带百姓撤离的,但其他人……
尽管那副现实的惨象让秦小姐很心寒,但她还是坚强地说道,我一会去趟吴府。哥,你什么打算?
秦实的眼神变得深邃悠长,他轻轻道,我会想办法的,如果小皇帝不从,那只能用硬的了。
坚决的目光转向了他的父亲,高堂上的秦大人。
秦大人内心也很苦呵,他不过是想平平安安混到退休,当初抱了吴宰相的大腿也是为此,哪知今日这一遭,幸好没把女儿嫁了吴之敬,不然连倒戈的机会都没。可这一儿一女铁了心是要和吴家坐一条船了,秦大人又是个心软之人,一路默认便到了如今这种尴尬的局面。
他对秦实点点头,嘱咐他千万要小心行事。
得了父亲的首肯,秦实便快步出门。
他和小皇帝的关系说不上好,但基本的君臣信任是有的,若无法说服,再想办法。他就不信,连生命安危都无法吓到那从小衣食无忧的小皇帝。
说回凉州城。
西蛮人被萧玓一个不落的收拾了之后,那些原本要东迁的百姓们爱乡心切,还是决定回那残破不堪的空城一起重建城市。
萧玓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英雄,替他们夺回故乡的英雄。那么家园被毁的愤怒又该向谁宣泄?
当那几百个百姓再次踏进这个尸横遍野的凉州城时,比起回来的喜悦,更多是被愤怒淹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