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娘,我们怎么不走了?”十岁的宁愿扬起天真小脸问母亲,宁玠垂下了头,怜爱的替儿子擦净了小脸上沾的尘灰,看着儿子日渐酷似他父亲的脸庞柔声道:“小愿累了,今晚咱们好好休息。”
“小愿没事的,娘不要担心小愿。”宁愿懂事的握住母亲的手,大漠的风寒让宁玠手脚冰凉,宁愿正试图用自己的小手把娘亲的手捂热。
“乖孩子!”宁玠心下一热,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泪水忍不住潸潸落下,“是娘对不起小愿,让小愿受苦了,娘一定要带小愿回中原找到你爹爹,那时候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回不去了,我决不会放你走!”身后骤然响起一声低吼,马蹄得得,搅乱一路尘土,转瞬即至。
听到那个声音,宁玠母子浑身都是一僵。
宁玠和宁愿被呼延烈掳至大漠已经两年多了,呼延烈是个粗人,心里喜欢宁玠,宁玠却总是不乖乖顺他的意,两年来两人连个孩子也没有,因而看宁愿便觉得格外刺眼,时常借酒醉打骂。宁玠挣不过呼延烈,只好屡次带着儿子偷偷逃跑,想要回到中原去寻缕衣,可每每都被呼延烈抓回来,总也逃不掉。
宁玠感受到了儿子的颤抖,他们都明白,被抓回去的后果免不了一顿惨烈毒打。
宁玠花容惨白,一把把儿子抱在怀中牢牢护住,傲然对呼延烈说:“你别伤害小愿,我随你回去就是。”
呼延烈冷哼一声,俯身抓起宁玠母子,策马狂奔而去。留下一路烽烟,弥漫苍穹。
夜色翻滚,朔风起了,呼啸着掠过呼延烈的帐子。
宁玠坐在床沿,呆呆地盯着帐门,动也不动。呼延烈醉醺醺的坐到她身边,一把推倒她,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你又想跑,我就知道,你以为你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伸手拽住宁玠的头发,逼她抬起脸来看着自己,一掌重重地掴下,嘶声斥道,“贱人,你是我的人,趁早死了那份回中原的心吧,乖乖的留在我身边,生一堆小娃儿,好好过日子不行么!”
宁玠痛的低低地□□了一声。
这一声恰似在火上浇了一瓢滚油,惹得呼延烈怒火和□□齐齐烧起来,灼红了眼睛。呼延烈狠狠瞪着宁玠咆哮:“你是我的女人,我的!”“嘶拉”一声,宁玠的衣裳在呼延烈手中化作碎片,人也被粗暴地按倒在床上。
“放开娘!”帐门忽然被掀开了,小小的宁愿和着冷风扑了进来,死死抱住呼延烈的腿往外扯,想把他从娘身上扯下来。呼延烈此时眼里只剩下宁玠,不耐烦的一甩,把宁愿生生摔飞出去,一直撞到帐篷壁上才停住。
“小愿!”
见宁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宁玠全身都在抖着,突然像疯了一样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叫,倏然推开了呼延烈,仓皇地想跑要去察看宁愿的伤势,却又被呼延烈扯住头发拽回床上。
由于是撞在搭建帐篷的厚毡上,宁愿其实没受很重的伤,一会儿就醒了过来,见呼延烈还在欺负他娘,悲愤交加,突然像负伤的小兽一样发出尖利的嘶叫,小身子又一次灵活的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呼延烈的腿,张开嘴,狠狠咬住,用牙齿使劲地撕扯着,恨不能把这个欺辱他们母子的人就这么活活咬死。
呼延烈勃然大怒。
一把捏住宁愿的下颌,把他从腿上揪起来扔在地上,呼延烈顺手抓起马鞭,朝宁愿下死手打,边打边狂乱地咆哮着,“小兔崽子,我打死你,打死你!”
“啊——”
宁愿抽搐着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凄惨的喊叫。铁制的鞭梢打在背上,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刺耳。
“娘……”宁愿颤抖着将手伸向宁玠,嘴里迷迷糊糊的哭喊着“娘,小愿好疼……”
刹那宁玠脑中一片空白,双手胡乱地摸索着,触到了床旁的烛台,不觉一把抓住,重重地向没有防备的呼延烈砸过去。
呼延烈一声闷哼,身子倏然一歪。
“放开我儿子!你去死,去死!”宁玠歇斯底里的喊着,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抓紧烛台,对着呼延烈的头颅,疯狂地砸下。红色的血和着黄色的脑浆一起迸出来,黏在手上,血腥的味道渗入指尖。
“娘……”宁愿虚弱的呢喃着,宁玠听到儿子的呼唤,手猛地一颤,烛台“哐啷”一声落到地上。
冲过去抱起儿子,宁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微笑,轻轻地哄着:“我们可以回家了,宝贝,娘带你回家。”
帐外黑云压城,风狂沙骤,将宁玠的声音淹没,天地一片混沌。
第 111 章
半个月后的黄昏,卫彰策马立在栎平城郊,旷野的狂风呼啸而来,将他的身与心一起吹得透凉。
看着无边无际涌来的大周军队,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抽冷气的声音。卫彰侧过脸来看着身边的副将,沉重的盔甲将他的脸罩得如涂漆:“我们还能支持多久?”
副将盯着在周军冲锋下岌岌可危的防线,焦灼地吼道:“将军,兄弟们已经顶不住了,撤军吧!”
卫彰脸色铁青,又将视线投入到了铁骑血水沸涌之处,愁云惨雾之下,遍地都是自己手下的尸首,而周军斗志依然旺盛,正在向最后一道防线稳步推进。
知道到大势已去,卫彰顿时气沮地松了劲,垂首看着脚下败叶衰草,用渐渐干涩嘶哑的声音道:“传令撤退,全军驻守霄山。”
残蛟十年十一月,卫彰领大军于栎平抵御周军,大败,栎平失守,神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此崩溃。卫彰不得已退守神京城外的霄山,等待牟一苇弃守江陵率军回援。
是夜,无星无月,黑暗笼罩住了整个卫彰的营地,化作一缕缕阴暗的念头,深入人心。
卫彰枯坐帐中反复思忖退路,他心乱如麻地盯着帐中细弱的烛火,残灯明灭,烛影幢幢,就像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岌岌可危。
栎平失守,周军气势汹汹,神京落入周鼎华手中已是早晚的事,他原来打退周军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美梦算是完全破灭了。
想想觉得可笑,亏他还不惜背上滔天骂名鼓动缕衣连杀十八位朝廷重臣,主动请缨前来抵挡周军,原指着借此机会把兵权牢牢控制在手里,待周军一败,他就是朝廷的大功臣,日后缕衣一旦驾崩,凭这份莫大功劳,还有谁能与他争锋。
可惜算盘打的如意,却低估了周鼎华父子。
毕竟是曾经南征北讨的马上皇帝,卫彰虽也是统领千军的将帅,却实在不是对手。栎平一役,惨败而归,神京被活生生的暴露在了周军的铁骑威胁之下。神京若是失守,朝廷也就彻底宣告灭亡了,他连性命都难保,还做什么皇帝梦!
为今之计,唯有先铺好退路,保住性命再图其他了。
火光猛地跳了一下,卫彰仿佛是终于下定决心,咧开嘴冰冷地笑了,铺纸研磨,提笔写起信来。
陛下,为了我卫氏一族的性命,臣只好,对不住你了。
墨云滚滚,败叶萧萧,为帝陵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天寒人寂,神京外的永陵分外清冷,空气中氤氲着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雾,为帝陵横添几分鬼魅之意。
远处的天空不断传来嘶哑的哀鸣,在阴云深处时隐时现。
周鼎华举头遥望,只见晚鸦成万,在永陵上空翱翔,起起落落。灰暗的天幕下,这一群幽冥使者呱呱的叫声四野回响,说不尽的阴森凄清。
深深吸了一口气,周鼎华再一次踏上了永陵神道的石阶。
卫彰败退之后,栎平、永昌一带为周鼎华所占据,周氏的皇陵正建在栎平 ,所以周鼎华收复栎平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来祭奠先皇。
永陵这个地方犹如一个不动声色的箓符,默默烙印了周鼎华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记忆。
在这里,他经历了兄长周宁华的叛乱,那是他人生第一次遭遇背叛;他决意出战北夏,获得了人生的第一个胜利硕果;也是在这个地方,他与金缕衣仿佛命中注定般的相遇,让他陷入了平生唯一一次深刻到难以自拔的爱慕之中。
这里是他爱情开始的地方,二十几年了,历尽沧桑的永陵似乎并没有受到世间那些爱恨情仇的影响,依旧保持着刻骨的冷寂。享殿与宝顶之间的甬道上,风还在贴着枯草呜咽,嘉隆皇帝的神圣功德碑,仍然孤独地立在那里。甚至当年他亲手劈裂的松树树桩,还在那里沉默的讽刺着他的爱情。
他曾以大周王朝帝王的尊贵与荣耀在树下起誓,要一生爱护那个他深爱的人。如今那些往事历历在目,却早已褪色成苍白的伤疤,悄然埋没在了记忆深处。
周鼎华自嘲的勾了勾嘴角,忽然心头一动,在拜祭过嘉隆皇帝之后脚步不停,转到了陵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埋葬着兰妃的一缕香魂。
离兰妃墓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周鼎华就极为意外的望见了一个熟悉之极又陌生之极的背影,薄雾笼烟之下,那人正伸出手仔细抚摸着高大青石墓碑上的诗句,肩膀不可抑止地颤抖着,似是弱不胜衣的模样。
金,缕,衣!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缕衣陡然回过头来,两道幽幽目光就这样毫无防备的相撞,在渐渐氤氲开的薄雾间纠缠。
恍惚在一瞬之间又回到了最初的邂逅,周鼎华一时屏住了呼吸。
十年的时空隔得太遥远,记忆似乎都模糊了,眼前的缕衣一时竟让周鼎华觉得有些陌生。盘旋不去的晚鸦呱呱嘶鸣着,像是一群扑火的飞蛾围绕在他身后,化作一片幽暗浓黑的屏障,映的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他的身躯在晚风中摇摇欲坠,显得极其消瘦,近乎一具枯骨。周鼎华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觉得那双眼瞳中从前倒映红尘的耀眼异彩变成如浊浆般缓缓流淌的深黑,像是陷进去就无法脱身的永夜,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神伤。
周鼎华的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有那么一刹那爱恨情仇都抛在了身后,脑海中只余一片悲伤的空白,压迫的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多少年来周鼎华在脑海里千万遍的勾勒过这一刻——当他举兵回来复仇,与缕衣重逢的那一瞬间,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在他们生死相拼的前夕,在他们初许情缘的地方,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意外地相见。
这仿佛是宿命笃定的轮回,又仿佛是对于这段感情血淋淋的讽刺。
周鼎华的神情有片刻的凝结,似乎是想仰天大笑又像是要嘶声痛哭,两种表情彼此挣扎却又难分胜负,良久才在他的眉眼间慢慢化开。周鼎华的手死死的扣上了腰悬的飞龙剑,缓缓抽出,身形闪动间,宝剑如水的光华已经抵在了缕衣的咽喉上,再进一寸,缕衣就要毙命剑下。
缕衣任由周鼎华动作,没有丝毫挣扎,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只是在看到周鼎华右臂空荡荡的袖管时,身躯轻轻一震,旋即用一双熔铸了沧桑的黑眸深深凝视着周鼎华,仿佛这一眼就是他的最后一眼般,竭尽全力、用尽生命的全部来看着,想把眼前这个深爱过也辜负过的人的模样,狠狠揉进灵魂深处。
周鼎华被他的目光盯的心中一乱,手不由又往前递了半寸,鲜红的血液立刻顺着洁白优美的颈项流淌下来。缕衣依旧没有动,只是又将头抬起几分,周鼎华这才看清他的眼角似有干涸的泪痕,心念一动,手又停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他们爱情的结局么?浓情蜜意,化作刀兵相加;万语千言,只剩相顾无话;近在咫尺,心却已相隔天涯……
何等的悲哀,何等的绝望!
这想法有如一把锋锐无匹的薄刃,一刀刀片在心上,让周鼎华觉得连灵魂都被切割的透彻,痛得他连质问缕衣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