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缕衣!”
灯火阑珊处,凸现出周鼎华高大的身影,不等缕衣再多说什么,已经拉着他走远了。
傅悠默默注视着两人并肩而立的背影渐行渐远,逐渐被七彩宫灯盛放的光芒冲淡,暗暗在心中向神明祈祷,希望缕衣的结局,不会如自己这般苦涩。
蜷在角落中的傅悠醉意渐浓,看着华灯忽明忽暗的在眼前闪耀,不知不觉已经痴了。笑语喧哗中,他一人独伤心。满心的空落,不堪春风诉,只向杯酒寻。恍惚是梦境中,夜风突然幽幽卷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搅乱心中无波止水。
“东篱!”
傅悠忽然觉得心尖上微微的颤了颤,那个魂千梦萦的声音就在耳畔,温柔的近乎不真实,让傅悠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可是回眸的时候,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分明的站在面前,关切的望着自己。
千言万语凝噎在胸,一时波起,一时潮平,心绪激荡过后,傅悠和夏钧雷只是彼此相望,却相顾无话。
夏钧雷看见傅悠的眼神在片刻混沌痴迷后清明起来,瞳上流过难以言喻的幽幽光影,有如寒夜冷雨映于其上,说不出的清寂感伤。
不知为何,夏钧雷心中竟然像被刀兵狠狠划出一道深口,鲜血淋漓。
傅悠眼中的光影是如此醒目,是如此忧愁,波光流转间,满天星斗亦为之失色。这一刻的傅悠清晰的印在了夏钧雷心上,以至于夏钧雷终生都不能忘却。
有一种无形的悲伤在两人之间淡淡弥漫开来,苦涩压在两人的心头,变成了一道难以结痂的伤疤。
“驸马!”
一道悦耳低沉的女声打破了沉寂,鸾瑄公主娉婷行来,月华照在她的脸上,反射出一圈柔和的光辉。
公主本是再醮,又从过胡俗,不甚讲究礼法,久不见新郎归房,索性亲自来寻。
夏钧雷浑身一震,抬眼望着傅悠,嗫嚅着想要解释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公主已经走到了夏钧雷身边,自然而然的挽起了夫君的手,随手拿了绢帕替丈夫细细擦拭额角渗出的汗,眉目里俱是温浅幸福的笑意,看着傅悠时,眼光也是分外的和蔼温柔。
傅悠的目光僵硬的落在了公主手中的绢帕上,素白的绢子上横铺几竿墨竹,那隽骨风姿,分明是出自他的手笔!
仿佛听见心碎成一瓣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绝望的痛楚铺天盖地压上来,傅悠只是觉得麻木。
悲哀,刻骨的悲哀,悲哀到无以复加,悲哀到神思恍惚。
夏钧雷的心里,或许根本没有重视过他。自己为他夜夜相思、饱受折磨的时候,那人却拿着他的信物和心上人双宿双飞。
傅悠从没有像这样的痛恨过自己,明知这人也许根本不爱他,却还是心甘情愿的为他沉溺,为他无法自拔。深陷情网,苦不堪言,想要抽身而退的时候,才发觉即使淡泊如自己,也回首已难。
世人还有比他更可笑可悲的吗!
“这位先生是……”
公主的话打断了傅悠的思绪,面对妻子的询问,夏钧雷脸变的很红,似乎颇为尴尬。只有短短的一瞬,傅悠的心,已经千疮百孔。
礼炮突然响了起来,无数烟花在半空飞绽,那是在为公主和驸马的婚姻向上苍祈福。
所有的回忆,留恋,也霎时化作了漫天破碎的烟花,美丽的花朵在天际灿烂燃放,须臾凋零。繁华落尽,就只剩下冰冷的灰烬,随着东风吹落在三个静默的人中间。
傅悠的情意也像这绚烂的烟花一样,那曾经题血于红叶的誓言,得不到轮回,就只能在瞬间灰,飞,烟,灭。
爱与恨在心里交织成一片风雷水火,焦灼的痛苦让傅悠难以喘息。
“户部尚书傅悠,恭贺公主驸马新婚之喜。愿公主驸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不等夏钧雷介绍,傅悠忽然抢前一步,风度翩翩的向着公主行礼。脸上的笑容看不出勉强的痕迹,将心中仍在翻滚的狼狈和伤痛掩饰到几近完美。
公主并不知情,和善的向傅悠说着感谢的话语,没有注意到他的丈夫此时脸色的灰败。
“臣有微薄贺礼呈给公主,一番心意,还望公主笑纳。”
傅悠来道贺的时候已经准备了贺礼,此时却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叠的十分整齐的绢帕,双手递给了公主。
公主接过一看,笑了:“先生真是有心人,这倒正和我手中的配成一对。如此,本宫不客气了。”
傅悠点点头,送上了绢帕,也不多做停留,告辞而去。
夏钧雷展开傅悠送的帕子,看到素色的绢底上,墨竹迎风,桀然傲立。帕子一角,还沾染着点点猩红。
手一缩,绢帕被夏钧雷紧紧攥在拳头里。
这帕子,本是当初在朔州初见时,相谈欢娱,傅悠郑重所赠,只是后来他送公主出嫁那一晚,也曾以此为公主拭泪,就转赠给了公主。没想到公主一直留着。
而如今傅悠把另一方也送给了自己,是在表示断交么?
夏钧雷心头忽然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眼角余光扫到之处,赫然看到傅悠用过的酒杯上,血意淋漓。
夏钧雷脚步再也不受自己控制,发狂一样的追了出去,却只在府门口追到了傅悠的背影。
天边,一轮绯月笼罩了整个京城,空旷的街道把那个单薄踉跄着的背影凝在了月亮中间,也永远印刻在了夏钧雷心上。
夏钧雷停住了脚步,他似乎清楚了他已经无法迈出两人之间的鸿沟,只有痛苦的低吼了一声,蹲在地上死死拽住了那方素帕。
碧落苍穹,焰火绚丽的光芒遮掩了星月的风采,闪着余光的残灰扑簌簌落在了将军府门前,好似流星飞坠。
那个烟花盛放的夜晚,新婚的驸马爷酩酊大醉,公主在他身旁陪了一夜。驸马爷睡梦中死拽着一方素帕不肯松手,反反复复吟着一句公主听不懂的诗——
东篱把酒日,再邀君共酌……
那个星月璀璨的夜晚,才俊风流的名士傅悠独自一人漫步在清寂的街道上,寸心成灰。
夜风卷着烟花残屑幽幽拂来,吹的傅悠冠带轻扬,素衣飘飞。白衣拥簇下的人容颜清瘦,弱不胜衣,行走之间衣诀翩然,仿佛是一缕月魂,欲凌空而去,回归本属于他的云霄深处。
干将默默缀在傅悠身后,看着这样的傅悠,神思逐渐恍惚起来。想走的近些去抓住那缕月华的余辉,又怕一伸手,身前的人就会飞升仙去。
傅悠知道干将从他离开将军府后就一直在跟着他,所以当他再也支撑不住委顿于地之时,□□将抱在怀里也没有太大的惊诧。
干将看着傅悠疲惫阖上的眼帘,心里一阵一阵的抽痛。怀里这个人,实在已经心力枯竭了。
“我不需要人来怜悯!”
怀中人声音不大,却说的极为坚定。
傅悠再也不想看到那样的眼神了,那个充满了怜惜和安慰的眼神,分明仍是朔州初见时,让他沉沦的那一瞬间。
他已经被这段感情伤的千疮百孔,再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他只是感到无比心寒和畏惧。
夏钧雷,夏钧雷,夏钧雷……是爱是恨,纠葛难清。
干将的身体倏然僵硬,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又跌下去了,跌得生疼。半晌,咬牙道:“你还在想着他么?”
傅悠没有回答,只是将头转到了一旁,再不去看干将的眼睛。
干将的手拽紧了,又放松了,眸中神色狂乱,忽然一把抓住傅悠的肩膀,将他横抱了径直往自己宅子的方向奔去。
傅悠只听到耳边风声急促,然而他已经太过疲倦,没有精力再去理会任何事情,所以当他惊觉事态严重试图反抗之时,却远没有干将的力气,只能被动的沉沦。
干将知道,此夜过后,他就彻底沦为亵渎仙人的罪人,然而他宁可此后永坠地狱业火,也无惧,亦无悔。
发现已经无力阻止的傅悠停止了所有挣扎,沉黑的眼睛怔怔看着干将,像两朵黑色的莲花在氲氤的湖雾间沉睡,漫出湿润的青气。
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报复的快意,对夏钧雷的怨恨蓦然迸发出来,然而执念之火却始终不曾熄灭。
粉身碎骨的黑夜里,傅悠绝望的笑了。
第 65 章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横亘在夜幕里,焰火与星辰交相辉映,偶尔有流光飞坠,转瞬即没,分不清那是流星还是烟花的余烬。
皇宫里照例点了彩纱宫灯,那些华盏在静谧的夜中幽幽绽放,倒映着破碎的星辰,仿佛一个个晶莹璀璨的梦。
月下白衣舞,剑气动四方。
神明台上,飞龙与腾蛟交错争鸣,剑光如匹练,盖过了月华的光彩。
周鼎华腾空而起,长剑如虹,破空一划动天地,层层叠叠的剑气盘上飞龙脊背,击向缕衣。宝剑上幻银鳞,下衬清辉,势如羿射九日,矫如帝骖龙翔。剑的主人神威凛凛,雄姿英发,气势雄浑慷慨,实在令人目眩神摇。
无双英姿让缕衣有一瞬间失了心神,惊觉时已被剑风逼退数步,终于消解了周鼎华凌厉的攻势。抓住周鼎华剑招变换的间隙,缕衣稳稳刺出一剑,出其不意,却精准无比。银月飞天舞,照见腾蛟击破明空,去势直如江海凝光。
“蹭”地一声,两人的剑同时指向了对方咽喉。
“缕儿的剑术进步很快呢。”
“是皇上让着缕衣,缕衣自问没本事跟皇上打成平手的。”缕衣垂眸把剑插回鞘中,因而周鼎华没看见缕衣眼底流过的光影。
周鼎华没再说什么,也笑盈盈的收了剑,伸手把沉默的缕衣揽在怀里,一起坐在铜像下面遥望星空。
台上的铜铸仙人怀着安详和煦的微笑矗立在春夜暖风中,掌中捧的铜盘玉杯盛满了夜露,一轮皎月徘徊于仙人头顶,恰恰停留在中天。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神明台在记忆中是个时常被母亲提及的地方,那时漏静更深,月照花影,父母总在仙人铜像的庇护下幽会,不知那些不眠的夜晚,是否也有满天的星斗为他们陪衬。
“在想什么呢?”
周鼎华见缕衣望着天空出神,除去了面具的容颜冷丽绝伦,幽黑的眸里储满了星辉,忍不住低下头去,在缕衣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
“没什么,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缕衣撇过头去躲避周鼎华追来的唇,一双黑瞳在阴影里越发幽暗。
周鼎华笑了笑,没有再纠缠下去,只是把缕衣抱到怀里坐好,伸出手来轻柔的玩弄着缕衣散在耳边的墨发。
“今晚的星月真好呢,和我初见你时一模一样。”周鼎华仰头望着夜空,忽然回忆起惊鸿初见的刹那。
北方有佳人
遗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
怎能相忘,那个属于蟾宫的仙子,盈盈立在月下,凝神看着九五之尊,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那晚的月色皎洁一如今日,深深镌刻在周鼎华心上,再也难以磨灭。
周鼎华的语气悠然,“缕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么?”
缕衣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男人,摇头。
周鼎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垂下头来,望定了怀中的缕衣:“你的确美貌绝伦,让人一见惊艳,可是这世上的美人何其多,也不见得就能轻易打动我。可是你不一样,你知道么,我整整爱了你十一年,没有一日稍减。你可知为何?”
周鼎华深情款款的倾诉让缕衣心头涌出一片茫然,只能下意识的摇头。
“那时初见你,确也惊艳万分,可是却不能让我为你牵挂那么多年。其实真正喜欢你,是你来向我通报华王谋反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