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这样想着,苏锦心里好受多了,却不知道她主子内心深处其实感伤的很。
无法否认,林瑜是爱着他丈夫的,只可惜从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她的丈夫心中另有一人。那年雪夜里皇上喝醉了临幸她的时候,口中唤的一直是“缕儿”。聪明的林瑜从那时侯起就明白了,这辈子,她做不成丈夫心上的那个人了。如果想长伴在他身边,唯一的办法,就是做一个敬他爱他、能体谅他的知己。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跟他相守偕老吧。
以后十年,林瑜成为了后宫最为贤德的妃子,也成为了皇上最亲近最敬重的妃子,因为她身上具有某些良好的品性:进退有度,谦和有礼,不该过问的事情从不插手……
可是,她也是寂寞的。只能守着旻儿,看着和他相似的眉眼,默默思念着他。
金缕衣和皇上的关系她其实早就知道。虽然皇上封了所有的口,可是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一向刚硬的皇上,眉梢眼角不经意流露的柔情和笑意早已证明了一切。
心底的某个沟壑里埋藏着对金缕衣的怨恨,不是因为他抢走了她的丈夫,而是因为瑾儿。
以前她一直不明白瑾儿哪里得罪了皇上,招来皇上那般嫉恨,非要将她远嫁不可。后来她遣人秘密察探,才知道事情皆因金缕衣而起。
姐妹二人幼年丧母,父亲一直没有续弦,瑾儿是林瑜一手带大的,情分早已逾过一般的姐妹。瑾儿那个傻孩子,一心一意恋慕着皇上的心上人,无论她怎么劝都不肯放弃,竟然固执的和皇上对抗,甚至从来没有考虑过她自己力量的渺小。真是不知道该赞叹她的勇气,还是该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瑾儿居然告诉她:她喜欢那个男人,就算明知道对手有多么强大,还是忍不住要去争一争!
傻妹妹,你哪里争得过天呢。
想到朝廷已同荆越签下国书,皇上下了恩旨,册封瑾儿为怀南公主,和亲荆越,心里总忍不住一揪一揪的疼。礼部已经在筹备仪仗大礼了,再过几天,瑾儿就要远嫁,也许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念至此,林瑜已是珠泪纷垂。
苏锦见皇后突然哭了,慌了手脚,赶忙掏出手绢替林瑜拭泪。一边安慰主子:“娘娘,您心里藏的事情太多,说出来或者会好过些。”
林瑜收了泪,扶着窗棂摆摆手:“我没事,只是担心瑾儿。”
苏锦也是个伶俐的人,心眼一向玲珑,只是不懂得收敛。她对自家二小姐和亲的内幕也大略猜到一些,想到自幼聪颖活泼的二小姐就这么给毁了,对金缕衣好容易压下的怨气又泛上来了,柳眉倒竖,破口大骂:“金缕衣那个贱人,害苦了娘娘不算,又害了二小姐!”
林瑜一惊,瞪了苏锦一眼,斥道:“休要胡说!快到放学的时候了,太子马上要过来请安,小心这些话让他听到。”
“孤已经听到了!”(太子可以自称孤了吧……汗……叫错了表跟无知滴某然计较……)
凤仪宫的大门轰然中开,周旻穿着太子的描金衮服,冷着与父亲极为相似的面孔,逆光站在大殿中央。十余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迫人的天家威严。
林瑜和苏锦都呆住了。
大殿里有一丝古怪的气氛在蔓延,这让林瑜感到尴尬。她了解她的儿子,这位未来的储君对他的两位师傅都极为敬重,尤其是待金缕衣,尤为特别一些。而自己的心腹却在这里诋毁太子殿下所尊敬的人……
不过皇后到底是皇后,很快就挂上了温柔的笑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旻儿,功课都做完了?今天过来的好象早了些。”林瑜慈爱的拉过儿子,殷殷询问,一边对苏锦使眼色:“去给太子拿些点心来。”
“慢着。”拜金太傅的教导,太子也迅速掩去不悦,神色恢复如常,笑着给母亲请了安,坐在母亲膝下。可是余光瞟见苏锦匆匆往外逃的身影,却扬声唤住,眼里划过一道犀利的光影。
“苏锦,孤刚才好象听见你在侮辱孤的太傅啊。”
苏锦脸色一白,知道自家这个少主子别看年纪一点,行事却是果断刚硬的很。
不敢狡辩,苏锦慌忙跪下了。
周旻收了笑,冷眼看着苏锦:“侮辱太傅,就是对孤不敬。你知道冒犯太子是什么罪名么?”
苏锦开始颤抖,已然说不出话来。冒犯太子,是凌迟之刑,株连满门。
林瑜看不过去,拉了周旻劝慰:“苏锦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这次虽说有罪过,也是本宫教导不严。真要追究起来,本宫也当罚。”
周旻立刻跪下了,叩头道:“儿臣怎敢责罚母后。”
林瑜叹口气:“既然如此,就放过苏锦这回吧。”
周旻站了起来,躬身向母亲施了一礼,转身发落苏锦:“既然母后为你求情,就免了你的死罪,你自己下去领二十杖吧。”
苏锦不敢再说什么,赶紧磕了个响头退下去了。
周旻望着苏锦退下去的身影,眉角一跳一跳,眼神幽幽的,隐隐恼怒中竟带着一丝极淡的失落。
太傅竟是和父皇在一起……
带着满心怅然,周旻拒绝了母后的挽留,匆匆忙忙离开。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涌出一阵一阵的烦闷,他怕被一向敏锐的母后发现。
春日阳光洒下一地金黄,却无法抚慰周旻胸中淤塞的阴冷。信步走在御花园里,满庭芳华,暖风直曛人欲醉。映入眼帘的俱是滴血般的艳红,也不知是什么花,开的像要把生命都燃尽,触目惊心。
周旻的烦乱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他意外看见自己的另外一位太傅傅悠,正遥遥站在远处一片浓密的树阴下,眼神空芒的看着远处。
隔着面前这片如火如荼的花朵看过去,树下的人身形似乎越发清瘦,风一吹,那人身上的朱红官袍翩然飞舞,显得过于宽大。隐在阴影中的容颜苍白的如同鬼魅,周旻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幽怨气息。
周旻仿佛感染了傅悠的伤悲,摒了呼吸怔怔的看着,忘记了行动。他无法想像,究竟是什么能将昔日淡然通透的太傅伤害成这个样子。
清润的湿气覆住了傅悠的眼眸,水光中倒映出夏钧雷和公主双双俪影。傅悠死死咬住了薄唇,藏在大树下漠然看着,可是僵硬扣住树干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心中激烈的绞缠着的感情。
湿意弥漫上眼眶,又被傅悠强压了下去。傅悠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只觉得似乎已经到了地老天荒。
直到阳光透过纷繁的树叶落在他的脸上,他使劲闭了一下眼睛来适应刺目的光线。内心挣扎了许久,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终于把满心的哀怨深深收敛住,一双眼睛蓦然变的明亮锐利起来,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锋芒。
阳光在这时候完全穿透了树阴阻挡,布满了傅悠的衣襟脸庞。傅悠就傲然立在灿烂的阳光底下,那一刻,傅悠的存在仿若神祗,身上散发出令人无法逼视的高贵风华。
周旻亲眼目睹了傅悠的变化,感觉他像是一只经历过炼狱烈焰的凤凰,在痛苦的涅磐和轮回之后,沐浴着佛光重生世间。
周旻的心神似乎都被傅悠震撼了,佛光里的傅悠耀眼生缬,刺伤了周旻的眼睛。等他适应了光线再抬头看时,傅悠已经不见了,只余下两三片零星的树叶,随着春风悠悠堕入红尘……
傅悠走的安安静静,正如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让周旻几乎要以为刚才所见不过是南柯一梦。可是当他好奇的跑到傅悠站的位置,顺着傅悠刚才的角度探看时,已经压下去的无名心火又猛的蹿了上来。
湖边的亭子里,新驸马夏钧雷陪同刚刚出嫁的皇姑回来拜望父皇,父皇设下宴席款待公主夫妇。可是站在父皇一旁陪侍左右的,不是董笠,也不是干将,而是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金缕衣!
周旻终于忍耐不了了,随手扯过一朵娇红的花,狠狠揉碎,抛在脚下,仿佛那就是让他愤怒的金缕衣。
支离破碎的花瓣如同一滴滴红泪,纷扬于风中,而后惨淡坠在少年脚下。那是,少年零落的心。
奉诏陪侍公主夫妇回来,缕衣去了户部。林瑾和亲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礼部在筹备,户部自然是少不了要拨大笔银子的,向来冷血的缕衣这次居然对林瑾充满了歉疚,忍不住过去打听些消息。
刚到大堂门口就看见中丞满头大汗,抱了一大摞账本从堂里出来,差点撞在缕衣身上。缕衣皱了皱眉,问中丞:“怎么最近户部这么忙?”
中丞见是天子面前正当红的大人来问,赶紧满面堆笑:“户部近来确实有些忙乱,倒叫大人见笑了。只是十三省新收的税银,怀南公主的嫁妆,还有闵浙一带的水利工程款项都赶到一起核算,人手不够,尚书大人也连续数夜未归,一直在理事呢。”
缕衣闻言眉皱的更紧,再不理中丞,直接推门进去,就瞧见傅悠正端坐案前,手边放了一大堆的账本和奏折。
傅悠的容颜实在清减了不少,脸色苍白,眼睑下隐隐浮现出一圈青紫,憔悴的有些过分。不过以前一直眸光浅淡的眼睛却明亮了不少,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反而比以前更精神,这倒让缕衣有些迷惑。
“来问怀南公主的事?”
傅悠手中笔墨未停,只是抬头瞟了一眼,见是缕衣,已经知道来意。
缕衣却按住了他的笔:“心里难受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吧?”
傅悠怔了怔,摇头笑了:“我想通了,你不需要为我担心。这两天忙的是公务。”
缕衣眉峰一挑:“想通?”
傅悠抓过笔重新铺开账目,运笔如飞,声音却没有停顿:“我只是觉得我该做些什么,毕竟人生苦短,朝生暮死,不能总是纠缠在一些纷扰往事中。”
从干将怀抱里醒来的时候,傅悠才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这样近乎报复的行为,除了伤害了他和干将之外实在是毫无意义。纵然所有痛苦皆因夏钧雷而起,可是爱他那份心意,终究没有被仇恨取代。
他没有责怪干将,只是默默离开了他。不是不明了干将对他的心意,可是他无法给予干将回应,再留下来,只能增加更多的伤害。
身心上的巨大创伤让傅悠回到府中卧床整整三天三夜,当他终于一点一点把遭受的背弃和伤害淡忘,他才豁然开朗:当初违背祖先遗训,入世为官,他是怀抱着兼济天下苍生决的心愿而来,倘若因为感情的纠葛沉沦,实在有负自己的初衷,也辜负了今上的知遇之情。
所以,傅悠决意振作。
少时读书,书言人命危浅,如同蜉蝣,瞬息即死。既然生命苦短,刹那昙华,所以由不得自己犹豫,只怕稍一迟疑,已是白驹过隙,时过境迁。
他希望,他可以在有限的生命里达成自己的心愿,为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尽一份心力。至于夏钧雷,有些事情无法强求,他只愿意默默守侯在他身边,耐心的等待,也许有一天,当他们都可以放下过往的时候,还可以重新团圆。
傅悠垂首浅笑,温雅如故,缕衣已经看不到那个微笑里埋藏的忧伤。
也许,东篱真的看透了吧。
从户部出来,缕衣沿着御柳街慢慢踱步,往自己府邸走。
御柳街是官员住所聚集的地方,大道两旁皆是画堂朱户、飞檐高墙,一派富贵。街边柳丝妖娆垂下,遮住娇羞的容颜,桃花疯狂而执著的从朱墙中斜逸而出,艳色逼人。花瓣零落坠下,随着东风的节奏细细铺满长街。
指尖拈起一朵落花,仰头,是漫天狂舞不息的残瓣,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看起来就像一场绯红的雪。长街尽处,熟悉的油壁车静静停在那里,车幔上悬挂的五彩风铃随风微微晃动,声音却已不再清脆,反而带了几分暗哑,沉重的仿佛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