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傅悠有些看不下去了,过去夺过那人的酒坛子,慢慢在船头坐下。
“一苇”傅悠用同病相怜的眼神看着狂饮那人,轻轻的问他,“你心中那人,是缕衣吧。”
牟一苇豁然抬起头来,目光定死在傅悠脸上。过了一会儿,突然又自失的一笑,夺回酒坛又是一气猛灌。
傅悠却不再阻拦,任由牟一苇痛饮,只是在旁边不咸不淡的开了口:“都是朔州出来的人,你不用瞒我。”
牟一苇终于禁不住大声地呛咳起来,直咳得眼前发黑,浑身酸软。他一手撑于船板,一手甩开酒坛,喘了好一会方才略缓。小船被他一折腾,顿时咿咿呀呀摇晃了起来,过了好久才复又平静。
牟一苇单衣前襟尽湿,头发上也滴滴嗒嗒地淌着酒,眼里却尽是嘲弄的笑意:“我何曾瞒你?天下谁人不知傅郎聪慧过人,智计无双,我又能瞒的住?可笑牟一苇纵然一片真心,却哪里抢得过当今圣上!”
傅悠的身躯陡然一震,望着牟一苇半晌,喃喃道:“果然如此。”
三月宫变之后,因御林军统领金缕衣伤重,皇上下旨留其于宫内养伤,已是大违礼制。好在那时侯朝野忙于清算杨党,也没人再去关注这事,当时傅悠却留了心的,只觉得皇上的举动奇怪。
后来宫内传闻,金统领受伤期间,皇上竟然衣不解带,朝夕在侧,汤药粥饭,每必亲尝。(汗~怎么那么像个孝子呢~)傅悠就越发觉得不对劲,可也只是凭空猜测。他与缕衣同样出身低贱,都与夏钧雷交好,又一起教导太子,私下相交亦厚,骤然察觉此事,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直到他发现一苇也对缕衣情根深种(默~怎么那么怪~),才惊觉事情竟然是真的。
四月,缕衣坚持回府修养。此后皇上便日日驾临金府,赏赐不断,恩宠一时无人能及。
天下多智者,无出傅郎。到眼下这份儿上,傅悠已经完全明白了。
傅悠不禁为缕衣担心,王者之爱,本难持久。何况是这样的禁忌之情。他与夏钧雷已是恩深难断,纠葛不清,如今缕衣与皇上、一苇搅成一团,只怕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放手吧!”
傅悠默默看着一苇,长叹一声。
一苇却默不做声,过了好久,残阳已经沉下山头,一苇才又重新问傅悠刚才他没有回答的问题:“真的只要他无忧,你就甘心了么?”
傅悠眼帘垂的更低:“不甘又如何。”
一苇猛地扣住船舷,长啸立即在湖面上汹涌荡开,那声音,激越无比,却又隐含了一点忧愤。
“我,不,甘,心!”
一苇一字一顿,将心中的怨愤发泄在了随着水波浮动的夜空。
缕衣府邸的卧室里,却是情义最浓时。
傍晚血色的的阳光洒下一层红芒,缕衣斜躺在窗前的床上,美目半眯,听归燕在晚风里呢喃,怡然自得。少年修长的身体沐浴在落日余辉中,透出几分慵懒及闲雅。
窗外海棠开,清冷的白色,偏又在晚霞里挑染出一抹浓得化不开的魅惑,就如同……床上横卧的佳人。
文火煨的银耳燕窝粥散发出浓郁甜香,暗红色的血燕和纯白的银耳交错在银碗里翻滚,色泽出奇鲜明。
床边坐的那个人黑锦衣袍上银龙飞舞,那冷峻的脸部线条、不言而威的凌厉气质,是一个王者才有的风范。
但,此刻他的表情却是柔和的,甚至可以称得上喜悦。他亲持调羹,细细将碗里的粥吹温了,慢慢递到缕衣嘴边,在唇边勾起诱哄的笑容。
“张嘴。”
缕衣睁开眼睛望了望周鼎华,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启檀口,将一勺甜粥吞了下去。
见缕衣这样听话,周鼎华忍不住微笑,夸奖一样的伸手摸了摸缕衣的头,又舀了一勺粥递过去。
从宫变后缕衣受伤起,周鼎华一直是坚持亲自照顾他的。一个多月下来,喂饭喂药这些事情居然都做的极为纯熟。
因为放了血燕,粥的颜色是一种凝固住了的红,有些像干涸的血迹。周鼎华看着它,总会不自觉的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缕衣身上流淌的血。
那天晚上,缕衣流出的血染透了他的龙床,看起来触目惊心。
太医诊断说缕衣并没有伤到要害,但是失血过多,随时有殒命的危险。周鼎华根本无法形容听到这话时的心情,惊惧之外实在是又气又急又心疼。
心疼缕衣孱弱的身躯流了这么多的血,担心绝代佳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弃他而去,同时也恼怒他居然胆敢违抗圣旨,私自领兵出击,还反为贼寇所擒,要是换了别人,早已是大逆不道的重罪。
可毕竟是舍不得他,还是替他瞒了下来,只说是自己派他去的。封赏群臣的时候,却特意把他安排去统领御林军,御林军都是秦虎臣一手带出来的,缕衣留在那里只是无卒之将,不会掀出太大风浪来。再说御林军统领保卫禁宫,自己也能时常召见缕衣,周鼎华这么安排,也不是没有私心。
看着缕儿乖巧的一口一口吞着粥,周鼎华眼中满是欣慰。他受伤的那个晚上,自己一夜无眠守侯在他身旁,看着他褪尽血色的脸,前所未有的恐慌。
缕儿于他,永远是一缕抓不住的游魂。那个婴粟一样妩媚的人恍惚是从黄泉彼岸走来,随时会被幽幽的风带回去,却把无尽的魅惑留在人心深处。
周鼎华在害怕,害怕自己一时不慎,缕儿就会离开自己,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不敢假手于人,怕别人不能悉心照顾他的缕儿。他亲自为缕儿包裹伤口,换药喂饭。伤口疼痛的时候,缕衣整夜不能安眠。怕缕衣压到伤口,周鼎华总是强忍着自身的欲望,用自己的体温来安抚缕衣的躁动。太医嘱咐伤处不能碰触,伤口结痂发痒的时候,周鼎华就拿绢帕沾了温水为他小心擦拭。
衣不解带的陪着他,护着他,周鼎华心疼的像被狠狠剜了一刀。他责备自己没能保护好心爱的人,再一次让爱人伤痕累累。缕儿是他的珍宝,不应该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十年的感情积淀成坚固的爱恋,他甚至只想把缕衣关在深宫里,只让他一个人看,一个人拥有,决不肯分给别人半点。
想到这里,周鼎华不禁气恼。
缕衣本是住在宫里的,可是日久天长,宫内流言四起。在缕衣再三要求下,周鼎华才恋恋不舍的放他回府。
缕衣早已被他推上了风口浪尖,目前能依靠的只有他。倘若因为他们的关系遭群臣非议,纵然自己有心袒护,恐怕缕衣也绝难在朝野立足。他苦心培养缕衣,是想让他成为自己的一只臂膀,他倾心爱慕缕衣,也要设身处地为他的处境着想,不能带给他难言的污点,尽管他是那样希望他们可以正大光明的并行于人前,但是现在时机还远远不成熟。缕衣只是一棵幼苗,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而让他受到庙堂上的风雨摧残。无论怎样,他都无法再挽留缕儿。
周鼎华苦恼极了,做明君的同时再做个好情人,要担待的可真是太多了,难怪古来君王皆无情。更可气的是,从缕衣搬回府邸,林意诚那个讨厌的女儿三天两头跑去探望缕儿,自己忙于处理积压的政务,能去看缕儿的时间反而少了。
心里一股无名火在燃烧,烧的周鼎华直想剐了那个敢抢他宝贝的女人。
他暗里提点过林后几次,林瑜是聪明人,不会不警告她妹妹。可是林瑾视若无睹,仗着一个半明不白的尚未许定的婚约就敢霸着缕儿不给他,他怎能容得下。
恨的狠了,手上喂粥的速度略略慢了下来,缕衣察觉到了,抬起头来看着他。
周鼎华发觉了自己的失态,笑了笑,继续喂粥,一边喂一边漫不经心的问缕衣:“荆越王又上了国书要求迎一位公主,你对这事怎么看?”
缕衣端详着面色不善的周鼎华,迅速揣测了一下他的心思,回道:“朝野初定,渤海刚平,还是休养生息为上,荆越请婚,两国联姻,正是百姓之福。”
周鼎华拿绢帕替缕衣擦了擦沾在唇角上的残粥,摇头笑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想问你派哪个公主去比较合适。”
缕衣一愕,想起周朝宗室的公主们能嫁的都已经嫁了,就连刚回京的宣和公主也已赐婚给夏钧雷,当真是无女可嫁。
“是缕衣思虑不周。”
周鼎华依旧不紧不慢的喂着缕衣:“总要嫁个公主过去的,宗室里挑不出来,皇亲里有合适的待嫁女子也是无妨。”
缕衣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想要再细问,却被周鼎华突然吻住了。
甜甜的银耳粥被他慢慢度进口中,缕衣的脸不禁开始发红,舌尖颤抖着搅在一起,不断挑逗着缕衣埋藏在心底的渴望,无限旖旎。
他受伤最初的几日,汤药不进,周鼎华也是这样喂他的。时间长了,这种事情居然已经做的习惯。
周鼎华灵巧的舌扫遍了缕衣唇齿,一点一点的吮吸着,不肯错过一处。过了好久才气喘吁吁的分开,周鼎华揽着缕衣,望向他的眼郑重宣布着:“你是我的!”
第 64 章
四月廿一,宣和公主出阁,典礼盛况空前。
那一夜,火树银花,开遍了护国将军府外的漫漫长街,灼亮了行人的眼。
那一夜,大红的绸缎铺了十里,彩带在凤阁龙楼上迎风招摇。玉树琼枝,花月春风,良辰美景衬托着公主奢华的仪仗,恍然是九天神妃游冶人间。
那一夜,皇上亲临,百官道贺。从午后到夜阑,将军府前扈从如云,车如流水,车轿骏马把宽阔的官道拥堵的水泄不通,陪同而来的宦门内眷也是个个花枝招展笑语嫣然,欢乐的气息几乎播散到了神京城每一个角落。
新郎新娘在漫天飞卷的祝福声里拜过了天地,新娘仪态万方国色天香,新郎英俊勇武权倾一时,谁不夸一句璧人无双。
华灯璀璨的光华盖过了天上繁星,却在灯火照不见的阴影处,有一人独自凄凉。
傅悠痴痴看着夏钧雷英武的面容,他正被一群旧部围在一处灌酒,已经有了三分醉意。他的眼睛里漾满了初为人夫的喜悦,脸色也兴奋的通红,不知是因为醇酒,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傅悠慢慢垂下了眼帘,手中的酒杯被他纤长的手指生生抓裂,血一滴一滴洇了出来,染红了杯中清酒,倒影出天边一轮绯色的月。
今夜过后,他将是别人的夫婿,大周王朝荣耀无比的驸马都尉,却再也回不到,当初和自己躺在营帐中恣意痛饮高歌,怜他惜他的夏钧雷了。
雪泥鸿爪,浮生如斯,奈何。
也许这才是他该走的路,自己作不得他的歧途,只愿化身为路边的一棵孤树,终日在路口守望,等他疲惫的时候,能为他提供一处可以休憩的绿荫。
傅悠惨淡的笑着,举杯遥遥祝愿夏钧雷平安喜乐,然后忍着椎心的痛楚,慢慢啜饮尽杯中掺了血的酒。
眼前朦胧一片,傅悠想自己是醉了。也罢,今朝有酒,就趁今朝,一醉方休。
倒酒的手却被一只透明而劲瘦的手按住了,傅悠抬起头来,看见缕衣默默看着他,那双可以和浩瀚星空媲美的眼睛正深深凝望进他的心里去。
“他早晚有这一天的,你这样,也于事无补。”
傅悠知道缕衣在安慰他,却只是摇头笑了笑,轻轻说了三个字:“我知道。”
缕衣不禁叹气,他知道,他什么都是知道的。知道他不应该对夏钧雷抱有那样的感情,知道夏钧雷无法接受这样的爱慕,知道夏钧雷总有一天会离开他娶妻生子,知道这样苦苦恋慕不能自拔,却注定有情无果……可是他还是陷进去了。
所谓爱情,往往是身不由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