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缕衣记起来了,那时华王与杨靖密谋,要趁周鼎华祭祖,身边兵力微薄的时候下手除掉他取而代之,谁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被周鼎华抓住痛脚一举除掉。只可惜后来另出变故,华王被劫,周鼎华险些遇刺,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没了后文。
当时自己曾无意中偷听到华王与杨靖的对话,受母亲所遣去向周鼎华告密,那算是他和周鼎华第一次正式的见面吧。
周鼎华仍然沉浸在回忆中:“三哥被刺客劫走,我也命悬一线,却没想到竟然是你在瞬息之间断然出剑,救了我,也救了你自己。”
看着缕衣,周鼎华露出神往的表情,“当时你握着我的佩剑,在夜色中当风而立,浑身浴红,像一朵开在鲜血里的樱粟,妩媚夺人。虽然惊悸犹在,可你眼中那一股凌厉果断的煞气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了的,实在不像一个八岁孩子。也就是那一眼,让我彻底为你倾倒!你根本不知道,你那时有多么诱人……”
周鼎华刀削斧凿一般深刻的面容上漾开一抹微笑,被星光镀成了银色,英俊无伦。眼中凌人霸气逐渐敛去,流露出一片只有缕衣才能见到的温柔。
“最难忘的还是我们一起在山冈上赏月的那个晚上,你昂着头对我说‘孤鸿要的东西,会凭自己的双手去取!’。你可知道,那一刹那你的眼睛比星辰还要明亮,里面洋溢的着胜于金石的坚决,和前夜浴血的你完全不同。衣袂飞扬,神采焕然,仿佛振翅欲飞的雏鹰,偏又带了惊鸿孤绝的气质,实在是很难形容。你轻轻一笑,风华绝代,倾国倾城。那时我就认定,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追的上我的脚步,才会是我一生的伴侣!”
“……”
夜凉如水,新月如钩,清风把周鼎华的话语一丝一缕送入缕衣耳际,乱了思绪。
周鼎华的声音是一种温柔的蛊惑,一步一步引诱着人深陷,在缕衣逐渐恍惚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傅悠那悲悯的表情,心下蓦然清明起来:痴缠不得,为情所困,那些小儿女的情态,怎是他的作为?
不是不记得母亲坟前周鼎华指天为誓,说要照顾自己周全;不是不记得飘雪的冬夜里,周鼎华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我护你一世”;不是不记得自己受伤时周鼎华无微不至的照顾……
一位帝王能为他做到如此,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吧。可是,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会凭自己的双手去取。
他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有属于男人的尊严和骄傲,岂肯甘心委身于他人,以色承欢?
他恨周鼎华,恨周鼎华以爱的名义来剥夺他的尊严他的骄傲,恨周鼎华试图用柔情缚住他高飞的志向。他今日委曲求全,他日必定会加倍的报复回来!
所以当周鼎华再度俯身亲吻他的时候他没有逃避,只是在心里默默向上苍发誓: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周鼎华臣服在他脚下,让周鼎华也尝尝这种被人逼迫却反抗不得的屈辱!
缕衣幽深的目光穿透了云霄,在夜色里纠缠搅扭,水的影子,火的影子,统统化成了一束烟花直上云霄,绽放、破碎、凋零。
眼前流星划过,缕衣没来由的心头一颤,埋藏多年的记忆倏地从沉睡中醒来。黑衣人血肉模糊的容颜,阿离冷酷残忍的背叛,大太监狰狞扭曲的面孔,还有杨靖猥亵恶心的表情一齐逼上来,好象要把他生生拉扯进炼狱,让他永远无法逃脱……
缕衣的头开始隐隐作疼,那些不堪的往事像毒蛇一样纠结翻滚,多年前一时心善的惨痛教训只让他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永恒的生存法则就是弱肉强食。如果金缕衣此生不想再被人践踏于脚下,就只能选择站在权力颠峰,而那个位置上的人,绝不能为感情所左右!
所以周鼎华爱上他,始终是一个错误。而他若仅仅因为贪恋几句深情的倾诉或者那一点温暖而动心,就更加不可饶恕。
天边烟花的灿烂光芒倒映在缕衣眸中,那双眸子却越发显得深不可测,只有一望无际的黑,看不到他的灵魂。
“缕儿,你怎么了?不舒服?”
察觉到缕衣有点不对劲,周鼎华赶忙搂紧了他。
缕衣再次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沉静的逃避开刚才的话题。
“皇上,今天夏将军成亲,东篱很伤心呢。”
周鼎华略怔了一下,伸手握住缕衣的手笑了:“怎么突然想起傅悠了呢,怎么,替他难受?你可不是这么多情的人。”
“为傅悠觉得不值罢了。皇上赐婚,示恩的同时也给了夏将军一个交出军权的理由。夏将军功高震主,此后虽然失了兵权,却能得一个驸马的身份养老善终,也算是天大的福分了。公主夏将军不得不娶,不过将军也不见得就不喜欢公主。于公于私将军跟傅悠都是不可能的,枉他一世聪明,何苦这么执迷不悟。”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对夏钧雷动心时就已经万劫不复。即使明知情海轮回,徒增苦恼,却也无可奈何。”
缕衣心念一动,原来皇上对于傅悠的心意早就一清二楚,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皇上不怕傅悠心生怨恨,恨你拆散了他和夏将军?”
周鼎华闻言自信的笑了:“他的为人,看似放的开,其实却是最放不开的一个。对于夏钧雷,他不会这么容易妥协的。至于对朕的怨恨不是不会有,但他是个聪明人,会知道该怎么对待掌恐他命运的主子的。”
缕衣心底一寒,周鼎华对于臣下的了解和任用,实在已经炉火纯青。周鼎华却在此时极轻的叹息:“我对你,何尝不是如此?”
月色如玉,洁白的月光倒泄下来,像为两人拉上了一层暧昧的轻纱。
明光清晰的映出周鼎华灼灼目光中的情意,缕衣心头没来由的一跳,急急撇过头去,装做没有听见周鼎华的叹息。
周鼎华知道缕衣在逃避,却没有继续逼他的打算,只是让缕衣把头枕在自己腿上,用手一下一下的抚弄着缕衣三千青丝,眼底柔情缱绻。
四月的风已经带上了暖意,抚摩着缕衣,像周鼎华的手一样温柔。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紧紧的靠在一起,享受这漫漫长夜的静谧时光。
“缕儿。”
缕衣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周鼎华忽然开了口:“听说林意诚最近上你府上提亲了,你怎么打算的?”
缕衣心里暗惊,顿时睡意全无。他当然知道周鼎华在暗示他什么,也只好苦笑一下,回道:“缕衣已承皇上厚爱,哪里还能再消受得起美人恩呢?”
周鼎华眼神一黯,低低冷笑一声,全身立时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寒气。
伸手挑起了缕衣的下颌,周鼎华双目微眯,凝视着缕衣的湛湛眸色深不见底:“你确定你要拒绝?”
缕衣垂下眼帘,心里虽然不甘愿,面上却显不出半分来,只淡淡的点头应了声是。
周鼎华放了手,唇角勾勒出一个阴险的浅笑:“荆越王请婚的事情我仔细考虑过了,皇后的妹妹林瑾出身高贵,才貌出众,年纪又恰是婚龄,倒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既然你拒了人家一番心意,我看就赐封她为公主,和亲荆越吧。”
缕衣霍然抬起头来。
瑾儿……那个睿智聪颖,不拘俗礼,颇有几分豪气的少女,竟然要被送去和亲!
周鼎华,你这是在嫉妒瑾儿吗?!
“舍不得?看来你很喜欢她啊。”周鼎华的眼神瞬间危险起来,一簇一簇的火苗蹿动,在他的黑瞳里燃烧,扩散。
缕衣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心里也止不住惧意,然而更多的却是熊熊怒火。
不错,他欣赏瑾儿,喜欢瑾儿。瑾儿是知己,是少年情窦初开的恋人。少女一腔柔情如同碧波春水,已经浸透了缕衣的心。如果可能,他愿意给瑾儿终身幸福。即使在周鼎华的逼迫下他拒绝瑾儿的好意,那也不过是缓兵之计,他相信知他如瑾儿,一定会体谅他的。
可是,周鼎华却要釜底抽薪,送瑾儿远嫁荆越!
原来逼迫他还不够,现在又要加上瑾儿。好,周鼎华,你够狠!
缕衣没有为林瑾求情,他知道周鼎华决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更清楚求情不过是加重周鼎华对林瑾的恨意,不会有任何效果。但那不代表他只能忍气吞声,所以当缕衣看到周鼎华强硬而坚定的神情时,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暴怒之下再也不想跟这个令他厌恶的皇帝虚与委蛇,挣脱了周鼎华的怀抱,甩袖而去。
金缕衣决不会这么好欺负的,这笔帐,他一定会连本带利的算回来!
缕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月色下,周鼎华依然凝望着缕衣离去的方向,月光映进一双幽瞳,越发深邃。
他没有拦缕衣,他知道缕衣最终一定会放弃林瑾,即使他真的对那个女人动了情。
缕衣很理智,也相当的冷酷。他知道怎么样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就算他再不甘愿,也会乖乖的回到自己身边。因为这个天下,始终姓周。
缕儿,其实你心里非常恨我,对吗?
周鼎华闭上眼睛,唇边挂上了苦涩的笑容。
周鼎华是从阴谋堆里走过来的人,一双眼阅人无数,缕衣的心思隐藏的再好也瞒不过他。缕衣不喜欢别人凌驾于他之上,也不喜欢被别人掌控着一切,他的爱意和独占的欲望无疑触犯了缕衣的禁忌。
周鼎华可以容忍缕衣的放肆,也可以给缕衣他想要的一切,但是有一些东西周鼎华是不会纵容缕衣的。
比如,对缕衣绝对的占有。
然而缕衣不是久居人下的人,也决不会轻易的向别人臣服,要收服这头小兽,还很艰难呢。
不过,周鼎华愿意用细水常流的爱情去软化缕衣。他相信终有一天,缕衣会爱上他。
第 66 章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已经搬进凤仪宫的皇后林瑜正独立于窗前,神色沉黯。身后奏事的心腹宫女神色凝重,禀报着她昨夜偶然所见的惊世骇俗之事。
“昨夜皇上和金统领在神明台……形迹亲密至极,奴婢绝无挑拨是非之心,可是昨夜皇上屡次与金大人……温存,是奴婢亲眼所见。奴婢不敢隐瞒,此事还请娘娘……”
宫女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林瑜,却见林瑜看着窗外柳絮翩飞,神色一如往常,只是沉静的听着宫女的描述。
“娘娘,您难道就一点不生气?您可是一国之母,六宫之主啊!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家的颜面,您的颜面,皇上的颜面都要往哪儿搁?”
这个侍女是林瑜娘家陪嫁过来的,对林瑜忠心耿耿。见林瑜一点愤然之色都没有,禁不住替自己主子打抱不平。
林瑜仍然没有动,素颜上微微浮现一丝苦涩笑容,眉眼间亦有揩不去的轻愁。伸出手去,飞絮纷扬,落满了襟袖,片刻又随着春风一舞,打着旋儿飞走了。
“苏锦”林瑜轻唤身后的贴身宫女,那个叫做苏锦的宫女应声上前。
林瑜指着窗外的柳絮,对苏锦曼声道:“你听过这两句诗么?‘情若游丝,人如飞絮……’,皇宫里的女子正如这飞絮一样,分量太轻了,风一吹,转眼就消散了。”
苏锦不解的望着主子,然而林瑜只是落寞的笑笑:“你可知道,这些柳絮命运里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东风……”
苏锦更加惶惑了。
林瑜没有理会她,自顾自的叹息:“后宫里的女子,所能依靠的,也只有皇上啊。本宫有旻儿,又何必得罪皇上。”
苏锦心里一震,开了窍。只要主子的后位稳固,皇上宠幸谁又何妨?反正娘娘内有太子,娘家又是宰相门第,身份尊贵,那是任谁也动摇不了的。金缕衣就算再得宠,也封不成妃子生不出儿子,怕他什么。若是因为这样的丑闻去劝谏皇上,搞不好弄巧成拙,反招了皇上厌憎。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井水不犯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