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傅悠长长的叹息一声,垂下眼帘,不再出声。
“为什么?”问出这话的时候,缕衣没有察觉自己的唇在瑟瑟的抖。
怪不得暗卫会及时出现在水牢里,怪不得他能一路平安的逃出赵援地盘,原来周鼎华……早就做好了安排。
可是,他真的不明白,周鼎华为何要这么做。若是爱他,又怎么会故意把他送入敌手,若是恨他,又何苦千里迢迢的来救自己?
傅悠似乎完全明了缕衣的疑惑,缓缓解释道:“皇上早已收到赵援周云朗联合荆越谋反的消息,恰逢荆越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妄想以请婚之名麻痹皇上,皇上则将计就计,下嫁怀南公主。原本定计由秦虎臣将军前去送亲,将数百军士暗藏于送亲队伍,同时征调大军屯兵湘州、鄂州,只待荆越王和赵援一出现,暗藏的军士就会骤起发难那下二人。同时打开荆关门户,放大军进来,这样不费多少兵卒,荆关就唾手可得。”
傅悠一直垂着的眼帘忽然张开,幽幽看着缕衣:“可是你为怀南公主长跪一夜之后,皇上改变了主意。”
看着缕衣惨白的脸,傅悠有些不忍,告诉缕衣真相他会痛苦,不告诉他真相,他同样是痛苦,何去何从,还是留给他自己选择吧。
“皇上放弃了原来的计划,瞒着你赵援谋反的事情,让你护送公主去荆关,他知道你这一去,必定会遭扣留。而他则早已暗中布置附近的暗卫,下令保护你的安全,将你从水牢救出。你可知道,你被赵援擒住的那几天,皇上一直不曾阂眼,日日夜夜在上书房里等着暗卫传递你的消息,我和几位将军也是聚在内阁不眠不休,商讨着营救你的办法……”
傅悠深吸了一口气:“作臣子的不该胡乱揣摩上意,不过东篱斗胆猜测,皇上这样自相矛盾,是早打定主意要亲自去救你了,所以后来不管我们怎么劝说他都坚持以身犯险,他这样的做法,是想要赢得你的心啊……”
缕衣胸口一滞,血气陡然翻了上来,堵的难受。
“皇上一向冷静明智,可是为了打动你,他竟肯付出可能长达数年的战争作为代价……他其实,真的很爱你。”
寒风萧瑟地掠过,缕衣发间的红叶被风吹了起来,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终于坠入了洛水。凝了血的誓言,转眼便消失在了滚滚波涛中,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
缕衣蓦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长笑:“爱我?东篱,你也曾经爱过,我且问你,你会苦苦算计心爱之人吗!你会恶意剥夺爱人的幸福吗!他分明是故意把瑾儿嫁给了越王,害了瑾儿不算,原来还欺骗了我……”
缕衣的长笑越来越无力,最终化成了唇边一抹苦笑:“可笑我竟这么傻,竟这么傻……”
想到竹林里那一夜真心流露,缕衣连笑也笑不出来了,说什么海誓山盟,原来交付了身心,却只换来欺骗。
“你说的也没错,缕衣,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劝你”傅悠神色黯然的看着缕衣,“若是你真的无法原谅他,也就不要再……放任自己爱上他。”
缕衣一怔,笑声顿失,仿佛是被生生掐断了。沉默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东篱,你错了,我从未爱过他。”
“那你又何必为了他纳妃的事耿耿于怀?我瞧你这几日神思不属,消瘦的厉害,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对你说这些。”
缕衣无法回答傅悠的质问,黯然垂眸,眼光无意掠过微敞的领口,路上跋涉了一月之久,轩辕宸在身上留下的那创伤已经渐渐消弭,只是,留在心底的那些耻辱却越积越深,日日凌迟着他的尊严。
他付出的代价已经太大了,爱又如何,恨又如何,他已经万劫不复。
“我只是恨他,恨他。”
抚着胸口,缕衣眼神散乱的呢喃,那里锥心刺骨的痛着,他猛地仰起头望着苍灰色的天空,尖利的喊了起来:“我恨死他了!”
长风萧萧,红叶乱舞,缕衣破碎的语声被风卷走了,挺拔的身躯于瑟瑟秋风里也显得单薄而脆弱,逐渐在傅悠的视野里模糊成一片。
许多年后傅悠仍是非常困惑,当时缕衣那句话,究竟是想对自己表明心迹,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呢?
秋雨微寒。
缕衣府邸,落叶飘飘,松涛阵阵,墨绿的松树冠在风中起伏摇摆,夹杂着坠落的梧桐黄叶,叶子上还带着雨水的湿气,暗淡无光。
牟聪踏进缕衣书房的时候,只看到缕衣手中握着一卷圣旨,对着院落里的梧桐发呆。
牟聪不由微微皱眉,皇上已经是第六次派人来请大人入宫了,之前还好,只是找人传话,大人不去也就罢了。可是这一回干脆下了圣旨,不去的话……可是抗旨不遵了。
“大人,要备马吗?”牟聪尽职的询问。
缕衣似乎刚刚回神,眼中还有一丝迷茫,怔了片刻方道:“我不会去的。”
“大人,您又何必跟皇上赌气?”
缕衣苦笑了一下,没等牟聪说下去就打断了他的话:“北边的生意现在怎么样了?”
牟聪闻言,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自从收服了白羽清之后,缕衣对铁血卫重新进行了一次调整,现在的铁血卫分成了三个独立的部分:牟聪掌管着缕衣名下所有经营的生意,牟一苇负责铁血卫军队的训练,而白羽清则掌管了刺探情报和暗杀之类的事务,三个部分互不干扰,办事的速度提高了很多,权力也都集中在了缕衣的手里。
缕衣自朔州回到京城起,就在牟一苇的资助下在大周北部边陲经营一些用铁器和北夏交换马匹,再贩卖到中原的生意。这种生意的利润极大,只是做起来也比较危险,若非有缕衣在官面上照应,又有铁血卫暗中保驾护航,这生意也做不起来。
牟聪是个极精明的管家,在他的经营之下,短短几年,缕衣就积累起了一笔不小的财富。靠着这笔财富,缕衣和牟一苇才能供养的起开销庞大的铁血卫,还有报酬极高的飞羽令。
铁器换马的生意一直进行的很顺利,只是缕衣出使北夏期间却受到了极大的打压。首辅江琰上书皇上,奏请严格控制这种边境的贸易,并且加征这方面的赋税,而周鼎华也同意了,规定就在这个月开始征收税款。这种简直是针对缕衣的条例自然是让缕衣受到大大的损失,牟聪为此忧心忡忡,正要找缕衣请示。
“这是报复!”牟聪肯定的说。出使前缕衣曾上书要求与北夏通商,这让江琰家族的生意颇受损失,如今江琰此举,分明是想要报复回来。
缕衣握着圣旨的手指收得紧了些,写着圣旨的黄绫子立时皱成了一团,牟聪以为主子要发怒了,谁知他的主子却没有想象中的恼羞成怒,语气和神情依然淡漠的很,只是吩咐他:“此事你不要再过问了,照章缴税就是。”
牟聪有些不明所以,他的主子可不是这么容易被人欺了去的人,不过想一想也释然了,缕衣不让他过问,必是另有后招了。
正要退出去,听缕衣又吩咐:“把白羽清给我叫来。”
听见牟聪应了声是走出去,缕衣疲倦的倚在窗边,阖上了眼睛。窗外,凄风苦雨,梧桐叶被泥水污了,碎落一地,无人拾得。
——缕儿,你回来的时候,也许这棵小树已经长成了呢,那可是少见的景!回来陪我一起看吧,不要让我等的太久……
——缕儿,我喜欢你,一生、只爱你一个人。
……缕儿……
……缕儿……
……缕儿……
周鼎华温柔的呼唤似乎还萦绕在耳边,缕衣恍惚的听见了,却只是讽刺般的勾起了嘴角。
什么连理树,什么只爱一个人的誓言,都是假的罢了,以前曾经嘲笑母亲傻,却不知自己,也是痴人一个呢。
从头到尾,他的身,他的心,一直在被那个男人算计,从未摆脱过。
也好,既然已经明了了一切,那我们就各显神通吧,且看我们谁能笑到最后,周鼎华!
门轴忽然发出“嘎吱”一声轻响,熟悉的脚步又走了进来,接着就是牟聪有点急切的声音:“大人,董公公亲自来了!”
牟聪的话似乎并没有对窗前沉思的人产生任何影响,缕衣连眼也没有睁开,只是淡淡道:“请董公公转告皇上,缕衣身体违和,难以应诏。”
“金大人好大的架子啊!”
还没等牟聪说什么,忽然有个尖细的声音飘入了缕衣的书房,紧接着便是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董笠!
缕衣终于回转身来,浅浅一笑:“没想到劳动董总管亲自来了,缕衣罪过。”
董笠却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欠身,露出了身后的高大身影。
“朕也来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缕衣深深的呼吸一口,满腔皆是熟悉的气息。
“你们都出去吧。”周鼎华冷冷的吩咐下去,很快书房里的闲杂人等走了个精光,只剩下两人单独相对。
气氛有片刻的尴尬,可是很快缕衣便扬眉一笑,满面春风的迎了上来:“皇上驾临寒舍,蓬荜生辉。微臣未能远迎,实在罪该万死!”
缕衣反常的举动让周鼎华的脸色沉了一下,待缕衣靠近他时,猛地伸出手来死死抓住了缕衣的胳膊。
“生我的气了?”
缕衣的身体一僵,使劲一甩便挣脱了周鼎华的桎梏,后退了一步恭敬的弯腰道:“微臣怎么敢生皇上的气?”
周鼎华听了缕衣赌气似的话反而唇角一勾,笑的很是开心:“我的缕儿吃醋了呢,不枉我担心了你这么久。”
缕衣脖子一梗:“皇上未免太多情了吧,缕衣吃醋也吃不到皇上头上。”
“那是谁大老远的回来连我的面都不肯见,除了金殿应诏朝见就躲我躲的远远的,亏我派人来请了一次又一次,结果某人连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统统给赶出去了,非要我亲自来才肯罢休……”
周鼎华略一顿,忽然叹息:“缕儿,你明知道,许多政治婚姻,便是帝王,也是身不由己啊!”
“……”
缕衣默然不语。
“我知道你为我纳妃的事情委屈,不过,你完全没必要跟那个女人生气的,我甚至没有碰过她,我答应过你的那些话……从来没有变过。”
周鼎华轻柔的话语拂过耳际,激得缕衣心底一荡,涟漪暗起。
“你知道吗,看到你吃醋,我真的很高兴,你肯为我吃醋,说明你的心里,不是没有我啊!”
周鼎华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沉稳有力的心跳从指尖传来,仿佛印证着那些誓言的真实与忠贞。
“缕儿,我喜欢你,一生、只爱、你一个人。”
窗外雨潺潺,雨滴落在梧桐叶上,轻轻摩挲,声声切切,似诉不尽的离伤,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响。
缕衣眼底闪过一丝轻蔑的笑容。
他抽回了握在周鼎华手中的手,那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片枯黄的梧桐叶子。
“还记得吗,你说梧桐树是连理树,你说你要等我回来,一起看双树合抱……你失约了。”
缕衣双手扯住了枯叶,用力一撕,枯叶顿时化做两片,仿佛一个美丽的承诺得不到延续,宁愿选择最惨烈的方式,灰飞湮灭。
“我可以理解帝王的苦衷,但无法原谅欺骗,而你,欺骗了我!”
周鼎华,我恨的不是你瞒着我娶妃纳妾,我恨你处心积虑的算计我的感情,骗取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