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驸马爷
谢则安沉默。
赵英说:“有得必有失,劝君尺可保谢家一门平安,这一点你总清楚吧?”
谢则安说:“……您的意思是,殿下以后会丧心病狂地折腾谢家满门?”
赵英说:“我不知道。”他语气缓滞,“我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要是今年就去了,那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知道。但崇昭的性情、你姚先生的性情,三郎,你应该也看得清楚才是……”
赵英一番恩威并下的说辞让谢则安心中微微泛苦。
早在几年之前谢季禹就给他分析过姚鼎言其人,再加上这几年赵崇昭反复无常的行事作风、潜流暗涌般的疯狂欲念,没了赵英的敲打指不定真会祸及谢家。潼川谢家原不是他们管的,但谢老爷子存着将族长之位传给谢季禹的想法。这在别人看来是香饽饽,可对谢季禹来说却不是,这等于他要腾出手来肃清谢家上下,免得日后为他们所累。
他想继续单纯地自保根本无法做到。
姚鼎言、徐君诚眼下都对他极好,等将来真正交锋时还会这样吗?到时他必然要选择其中一方,否则两边都讨不了好。
怎么看未来都暗藏凶险。
谢则安再次保证:“定不负父皇期望。”
赵英说:“国舅曾对我说你和别人都不一样,只要我对你好一点,你自然会为我和崇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则安瞪大眼。
赵英说:“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你还是个儿还那么小,虽然不太好骗,但也没现在这么滑溜。”
谢则安辩驳:“我哪里滑溜了……”
赵英没理会他,径自说:“但我对你不好。”他目光微敛,“我不需要你对我和崇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希望你能好好成长,成长成可以维护更多人的男儿大丈夫。那种一心为崇昭巩固皇权的人太多了,不需要多你一个,你应该当你徐先生或者姚先生那种人,有抱负,能变通,知进退,明是非。”
谢则安心头一震。
他苦笑说:“我差先生他们太远了。”
赵英说:“有你和晏宁的婚事在,有些事你可能会做得比别人艰难一些,但你肯定可以做到。”
谢则安不说话。
赵英说:“只要你想去做。”
谢则安说:“父皇的话,我会记在心里。”
赵英微微点头,正要让谢则安回去,却听有人来报:“恭王到了!”
赵英一顿,说:“进来。”也没提让谢则安回去。
谢则安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恭王。
即使赶了那么远的路,恭王依然俊朗非凡,当年折服京城无数少女的风姿仿佛丝毫没有被岁月吞噬。
相较之下,赵英真的老了。
恭王看到赵英的白发,心中也有几分不忍。他看向坐在旁边的少年,责问道:“你们怎么不劝劝他?什么事都自己干了,哪有可能活得久。”
恭王的话让旁边的内侍非常不满,瞪了恭王一眼。
赵英听在耳里却有些欢喜,他们兄弟之间早有隔阂,能听到恭王这样的话已是十分难得。
赵英问:“谭先生在北边可习惯?”
听赵英一开口就提到谭无求,恭王心生警惕,他说道:“习惯,当然习惯,哪有不习惯的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个人是什么脾性,他对自己过得如何根本不在意,就算让他去更北边定居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赵英说:“不在意不等于过得习惯。”
恭王不满地反驳:“我当然会给他准备最好的,他喜欢吃什么、他喜欢用什么、他喜欢读什么书听什么曲儿,难道我会不清楚?要是北边真的那么苦,不消你提,我会把他送回京城。临均他——”瞥见谢则安在一边竖着耳朵旁听,恭王掐断了这个话题,“反正谭先生他在北边过得很好就是了,他信任我,我也信任他。我回京根本不需布置什么,谭先生自然会把北边守好。”
见恭王言之凿凿,赵英神情微顿。
等恭王说完了,他才轻轻说:“那真不错。”
第一一四章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一入冬,赵英身体竟好了不少。他决定亲自去主持冬祭,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百姓不明就里,满怀欢喜地等着赵英出现,一派欢喜祥和。
赵英乘车沿着御街直走,精神虽有些疲乏,却看得格外认真。等到了祭台那儿,赵英说:“这边可有备马?”
内侍赶紧说:“有的。”
赵英说:“牵三匹过来。冬祭吉时还未到,六弟,九弟,你们陪我到后头骑骑马。”
赵崇昭想要劝,最终还是忍住了,眼巴巴地看着赵英和恭王、端王上马离开。
他叮嘱禁军统领:“跟紧一点,千万不能出问题。”
赵英与两个弟弟打马疾行,胸中的郁气散了大半。自从病后他再也不曾碰过马匹,可这一天他心中隐隐有点儿预感,因而反倒少了顾忌。
等周围的禁军离得远了,赵英才稍稍慢下来,对恭王说:“六弟,我原想着我会死在马上……”
恭王说:“皇兄哪会再上沙场,这个心愿只能我来实现了。”
赵英说:“你也莫要涉险,你若出了事,北境危矣。”
恭王说:“我若出了事,还有……谭先生,还有边境无数能人志士。北境之固绝不是我一人之功,我一年回京数月,不也安然无恙?”
赵英说:“你竟也学会谦虚了。”
恭王说:“实话而已。”
端王像从前一样缄默着,骑马跟在他们身后。
赵英说:“九弟,你若在西边过得不习惯,大可回京来。我上次说的事还作数,宗正之位你随时可以坐。”
端王苦笑说:“皇兄你不要埋汰我了,我这人闲散惯了,你让我管着那么多宗亲我哪里管得来。”
三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在吉时到来前回到了祭台。
赵英主持冬祭时,恭王的目光转向了端王,直至端王发现了他的视线才悠悠地转开眼。
端王心中微微一跳,专注地看向祭台。
其他兄弟虽多,但都老的老,残的残,只有他和恭王正当壮年又享有盛名,恭王那不明不白的视线让他心里打了个突。这也是他一直小心行事的原因,恭王这头猛虎从前就够难缠了,能让赵英皇位大多是看在那位“临均”的面子上。赵英一去,恭王说不定就反了,毕竟他们那位侄儿的表现可远远不如赵英!
端王不会傻到当出头鸟,恭王说不定正愁师出无名呢,他贸然行动岂不是送上门给恭王一个“出兵勤王”的绝佳借口?
还是等恭王按捺不住动手了,他再好好搅搅浑水,好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端王心中有了计较,表现得更为从容,在归去的路上甚至还开口邀恭王过府一叙。
恭王对下属亲近得很,对兄弟却很疏淡。他瞧了端王一眼,说道:“免了。”
一行人齐齐入城,各自归家。
谢季禹回到谢府,谢小弟和谢小妹快步跑了上来,谢小弟年纪小,什么都不怕,伸手朝谢季禹要抱抱。谢季禹伸手把谢小弟抱了起来,见谢小妹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牵住谢小妹的手说:“你哥哥呢?”
谢小妹说:“在主屋那边和嫂嫂说话。”
谢季禹抱着一个牵着一个,径直走向主屋。到了谢则安门外,谢季禹发现气氛有些凝滞,他叹息了一声,走进门问:“都在呢?”
谢则安正在宽慰晏宁公主,见谢季禹来了,如释重负:“阿爹你来得正好,刚才你不是见着了陛下嘛,和晏宁说说他气色是不是好多了。”
谢季禹说:“陛下他精神很好,还去骑了马——”
谢季禹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个内侍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殿下,驸马,谢大人!宫里急召!快跟我来!”
谢则安心头一跳。
晏宁公主猛地站了起来,脚却不由得有些发软,整个人摇摇欲坠。
谢则安怕晏宁公主有事,伸手扶住她,叫人拿来披风和帷帽,一把抱起她:“别担心,我这就带你进宫。”
谢则安抱着晏宁公主上马,快马加鞭赶向皇城。马蹄踏过一道又一道大门,来到了最后的石阶前才蓦然止步。
谢则安带晏宁公主下了马,认真地打量着晏宁公主的气色。晏宁公主费劲地回握谢则安的手:“我没事,我们进去吧……”
谢则安却抬头看着不远处。
另一拨人也到了,为首的是去处理冬祭杂事的赵崇昭。他们相隔得不远也不近,眼前却像有着一条无限宽广的鸿沟,谁都无法往前迈半步。
赵崇昭早就看到谢则安和晏宁公主了,敢在宫中骑马的人不多,远远看到马上的两个人他就猜出是谁。等看到谢则安抱着人下马、看到谢则安和妹妹双手紧握,赵崇昭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想到赵英危急的病情,赵崇昭心中的酸涩又减了几分。
他们兄妹亲如一人,妹妹能有一个圆满,那是天大的好事。
赵崇昭强迫自己迈出了灌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进谢则安。他控制着将要哽咽的声音,点头说:“你们也赶到了,一起进去吧。”这一句话说得自然又平静,实际上每说一个字都像有把尖刀刺入他胸口。
谢则安与赵崇昭相识多年,一下子听出赵崇昭语气之下压抑着的感情。他眼睫微垂,与晏宁公主落后赵崇昭一步,一起走进赵英寝殿。
会诊的太医们面色如土,灰败不已。
赵崇昭没有迁怒,拉过晏宁公主的手快步走到床前。
从秋到冬,赵英已将事情都安排好了。见到一双儿女齐齐来到床前,赵英先是抬手理了理晏宁公主的刘海,然后看向赵崇昭:“宁儿以后就靠你护着了。”
赵崇昭认真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下去了,一下子夺眶而出。他满心苦楚,最终却只能说:“我会的,我会一直疼宁儿。”
赵英说:“你将来也早日大婚,称孤道寡的日子并没有那么风光,你身边总要有人陪伴才行……”
赵崇昭不愿说谎,抓住赵英的手哭了出来。
赵英只当他情难自禁,没再多话。他放缓了呼吸,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谢则安。
谢则安连忙上前:“父皇!”
赵英说:“三郎,好好对宁儿。”他看向哭得像个孩子的赵崇昭,“也好好对崇昭。”
谢则安愣了愣,说:“……我会的。”
赵英说:“有时候我觉得遗憾很多,总想再活久一点,哪怕几天都好。但看着你们三个人和当初一样好,我又觉得没什么遗憾……”
赵崇昭死死抓牢赵英的手:“父皇!”
赵英说:“姚先生的万言书,你看过了吗?”
赵英话锋忽转,赵崇昭怔了一下才答:“看过了!”
赵英说:“里面有很多很好的想法,但你一定要记住四个字,循序渐进。”
赵崇昭牢牢地把这四个字印在心里。
他向赵英保证:“我绝对不会忘记父皇您的话!”
赵英说:“若是贪功急进,后果不堪设想……”
赵英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睛也慢慢闭上了,神色安详得如同熟睡了一样。
谢则安三人泪流如雨。
丧钟响彻京城。
明君离世,举国同哀。
赵英生前留下了好几份的旨意:定参知政事孟元绍、徐延年,太子太傅徐君诚为顾命大臣,拜孟元绍为相,徐君诚、姚鼎言入政事堂,拜参知政事;诸王世子在皇城外围设府,比邻而居,多与新皇亲近;新皇遇事应多向三位顾命大臣以及恭王、端王两位皇叔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