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驸马爷
他想和谢则安亲近,想得快要发疯了。但他不能,他不能这么做,他父皇不会想看到他这么做,他最亲的妹妹也不会想看到他这么做。他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他骗自己妹妹根本不喜欢她的驸马,实际上在很久以前他妹妹就仔细收藏着谢则安给她写的笺纸……
他故意视而不见,只为了能心安理得地把谢则安抢过来。
想到窗上映着的那两个相拥的影子,赵崇昭心脏一阵又一阵地抽痛。
他要忍耐,要忍耐。
如果忍耐能让父皇和妹妹多活五年,那他就忍五年;如果忍耐能让父皇和妹妹多活十年,那他就忍十年……
在那之前、在那之前……
赵崇昭说:“三郎,你想不想去西边?”
谢则安一愣。
赵崇昭说:“端王叔说,你要是能去西边,正好能和你祖父他们在一块。燕统领又是你大哥……”
谢则安瞬间明白了赵崇昭的意思。
他定定地看着赵崇昭。
赵崇昭说:“端王叔在那边,宁儿肯定也能过得快活。”
谢则安说:“我去。若是事情真的像殿下说的那样了,我就去西边。”
赵崇昭说:“那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谢则安一怔。
赵崇昭说:“番邦那边,”他努力让自己稳住声音,“道别都要吻一下的,叫吻别。”
谢则安静默。
赵崇昭当他是默许,俯身将谢则安抵在墙上,轻轻亲上谢则安的唇。在谢则安怔神之际,他叩开谢则安的唇齿长驱直入,深深地攫取那梦寐以求的甘甜。
月光照着周围的花木,稀疏的花影一摆一摆地扫过院墙,挡住了墙边的一隅缠绵。
谢则安想要挣扎已来不及,只能任由赵崇昭吻个够本。
许久之后,两人静静对视。
谢则安说:“殿下该回宫了。”
赵崇昭说:“好。”说完这么一个字,他蓦然转过身,快步迈出院门。
他们之间从未有告白,从未有生死爱恨,从未有难分难舍。
他以后将是一国之君,而他永远是他妹妹的驸马。
谢则安看着赵崇昭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边。晏宁公主的泪沾在他的前襟,赵崇昭的热泪却滚落在他颈侧。
晏宁公主决定向他坦言,而赵崇昭决定对他放手。
正如谢则安所说,他是个赌徒。
但他总是分不出自己是输是赢。
有时他也挺贪心的,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但更多时候他是清醒的,知道这不能要,那也不能要。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谢则安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握在手里走入书房中。今夜戴石被他打发出去了,书房里没有别人,谢则安静静看了那个随身带了几年的玉佩好一会儿,将它放进盒子里收了起来。
谢则安坐到灯下看起了书,他的思绪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记性仿佛都好了许多,一句一句地把上头的文字刻进了心里。
他一个人看到了深夜,伏在案上睡着了。
此时谢大郎已经坐在屋顶一整夜。
他看看远处的星云,又听听屋内的动静。绝佳的耳力让他连谢则安的翻书声和呼吸声都听在耳里,察觉谢则安已经很久没翻下一页,谢大郎翻身跃下屋顶,站在窗外看着趴在桌上熟睡的谢则安许久,推门走进去把谢则安抱了起来,将谢则安抱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怀里一空的感觉谢大郎停顿良久,抱着配剑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闭上眼睛。
四个人在不同的地方一觉到天明,直至耀眼的阳光照进屋中,他们才睁开眼开始第二天的生活。
又是一个艳阳天。
而伴随着这样的好天气到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第一一二章
赵英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
这几年来修《本草》和《千金方》等等医籍,京城聚拢了不少名医,可赵英病体渐弱,基本是药石无用了。
谢则安求见暂住谢府的杨老。
杨老说:“我不救赵家人。”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即使我救,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谢则安沉默下来。
杨老对赵家的怨言来自上一辈,先帝一心求长生,做过不少荒诞的事。杨家、前驸马家会遭遇移家灭族的惨祸,几乎都是因为先帝的昏庸。前驸马被太后收养在身边,自幼与皇室亲近,等杨老找回他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一心想让几近崩溃的朝廷平稳地转个向。
杨老既痛惜他又疼惜他,才会回到京城。
救赵家一个公主已让他意气难平,还要他救赵家的皇帝?
绝无可能!
杨老冷嗤一声:“赵家人没死光已经是他们命大了,你还想我帮他们活久一点?”
谢则安沉默地坐在杨老对面,看着落日慢慢西移。
眼睫的阴影落在他脸上,遮挡住那难掩的撼意。赵英对他、对赵崇昭都绝不算好,赵英是个顽固的人,比他和赵崇昭都要顽固,他的所有安排都冷酷得不像有喜怒哀乐的人会做出的决定。他曾经选择放弃垂危的挚友,曾经选择流放势大的忠臣,曾经选择换下亲生的太子,曾经选择很多常人无法做出的选择。
这样的人,仿佛又与当初的老头儿重叠在一块。
老头儿不爱吹嘘过去,他的老友们也不爱提起以前的事,只在某次说漏嘴,提起了老头儿曾经在哪儿参加过某次战役。谢则安回头查了出来,对着那惨烈的资料久久无言。老头儿曾经带着手底所有人参加一次必死的突袭,结果所有人都死了,他活着回来了。
战争结束,老头儿没有接受嘉奖,一个人隐匿在他乡独自度日。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渐渐过上了离群索居的生活。直至他捡到一只野狼崽子,眼中才会偶尔闪现昔日神采。
那绝对是一个心肠冷硬、手段冷酷、脾气冷漠的老头,而且顽固得像茅坑里的臭石头。
谢则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喜欢这种人。
但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在很多人身上看见了那块臭石头的影子。
赵英是这样,杨老是这样,姚鼎言也是这样。
不管是其中的哪一个,他都左右不了他们的决定。
谢则安叹息着说:“确实,生死就像日升月落,谁都阻止不了。”他站起来郑重地朝杨老作了一揖,“这些年来晏宁让您费心了。”
谢则安无功而返,回到主屋后却见晏宁公主含着自己的手指,而手上绣到一半的绢帕沾了一滴血,仿佛晕开的红梅。
谢则安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晏宁公主说:“三郎,一定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父女连心,晏宁公主一整天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些事即将发生。
谢则安知道这种事终究瞒不过晏宁公主,他伸手握住晏宁公主泛凉的手掌:“晏宁,父皇的身体不太好。”
晏宁公主心头微颤,脑中一片空白。
虽然赵英早已提及自己时日不多,真正到了眼前还是让晏宁公主无法接受。尤其是在不久之前她刚发现赵崇昭对谢则安的心思,没了赵英在上头,赵崇昭会不会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他们之间的兄妹情谊,到底还能让赵崇昭忍多久?
晏宁公主怔怔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只能苦涩地安慰:“陛下洪福齐天,不会有事。”
晏宁公主当晚就入宫见赵英。
赵崇昭已经守在病床前,神情憔悴。看到晏宁公主来了,赵崇昭连忙起身抓住她的手臂,说道:“宁儿,你这么晚进宫?”
晏宁公主说:“我担心父皇……”
赵崇昭神情微黯。
他把晏宁公主领到外间,给晏宁公主披了件衣服:“天气转凉了,你得多穿点。”
晏宁公主“嗯”地一声,问起赵英的病情。
赵崇昭说:“太医根本没办法……不过宁儿你放心,父皇一定能醒过来的。”他看着晏宁公主低垂的眼睫,“宁儿,我想通了。”
晏宁公主一怔。
赵崇昭伸手将晏宁公主揽入怀中:“我对三郎不过是一时迷惑罢了,看到三郎长得好看就觉得我是喜欢三郎。”他按在晏宁公主脑袋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像对谢谦他们一样,我觉得他们长得好看,所以才想多多亲近……”
晏宁公主眼眶湿润。
赵崇昭说:“从现在起,我会当一个合格的太子。宁儿,我不会辜负你和父皇的期望,你呢,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就好。假如,我是说假如父皇不在了,我就真的只有你一个家里人了。皇祖母虽然挺好,但终究和我不亲,你在谢家呆着,应该知道一个人若是没有那样的家里人日子会是多么难熬。你和三郎要好好地过,好让我心里也有个念想。古往今来,太子和君王往往得学着称孤道寡,但我一直学不会,宁儿,宁儿,你原谅我说的胡话吧,我只有你们了……”
晏宁公主心头直颤。
她哽咽着搂紧赵崇昭:“哥哥。”
兄妹二人相拥许久,赵崇昭叫人收拾好横塌,让不愿离开的晏宁公主睡在上面,自己则安静地坐在赵英床前,盯着赵英的脸不曾合眼,生怕错过赵英醒来的时机。
白天一到,赵崇昭要代赵英去上朝。谢则安默契地和他错开了,在他离开后才踏入赵英寝殿。
晏宁公主已经梳洗完毕,正握着赵英的手在说话。
谢则安让太医给晏宁公主也把把脉。
太医说:“驸马放心,殿下没有什么大问题,照常调养就好。”
谢则安舒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晏宁公主的头发。
晏宁公主在床前守了一会儿,终于被谢则安劝去用早膳。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晏宁公主眼尖地发现赵英的手动了动,连忙叫来太医给赵英看诊。
赵英在中午时终于转醒,赵崇昭处理完最后一份奏折,快步赶了过来。
瞧见赵英虚弱的模样,赵崇昭眼眶一红,却并未落泪。他伸手抓住赵英的手,那双手长满薄茧,已经有些无力,而他的手修长有力,可以紧紧地握住任何东西。
赵崇昭想起儿时懵懵懂懂地想和赵英亲近,那时候赵英的力气多大啊,腰板是挺直的,头发是乌黑的,才过了十几年就变成了这样。这过快的衰老和病弱与繁忙的事务有关,与他的不争气也有关。他大概是最让赵英操心的人,因为他不仅仅是他的儿子,还是一国太子,未来还将是一国之君。赵英与病痛缠斗那么多年,多半是因为放心不下——放心不下他啊……
赵崇昭说:“父皇,这两天我代为监国,一切都好,没有什么意外。很多事我听了几位参政的意见,也听了太傅的意见,最后才做出裁断。您醒来得正好,等你好起来了赶紧看看我有没有出错。”
赵英看着赵崇昭蓦然成熟起来的面容,心中有着难得的欣慰。他回握赵崇昭的手:“这几天你还得多辛苦一下。”
赵崇昭说:“没问题,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晏宁公主看着赵崇昭眼底的青影,心中一酸,转开了眼。
赵崇昭这几天根本没有好好合眼,白天又得不断适应忙碌的政务,再好的身体也会垮掉。
晏宁公主说:“哥哥,父皇已经醒了,你去休息吧。”
赵崇昭一顿,点点头说:“父皇你也多休息一下,我回头再来看你。”
赵崇昭直接去了隔壁,睡了个又香又沉的好觉。不知不觉他又进入了梦中,梦中他还是那个郁郁不平的小鬼头,暗暗埋怨着赵英不和自己亲近,他总羡慕赵英会抱起晏宁,羡慕赵英会与晏宁说笑,而他不管怎么做赵英都对他严厉至极,仿佛他不是他的儿子,他生下来只是为了当个太子,当个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