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偏如今我朝内忧尚未解决,白卿不嫌路远,自请来谯州辅助于我,想必也是清楚其中利害——值此之际,边疆防线绝不可破,否则盛朝危如累卵,哪里承受得住两相夹击?”姬蘅说着说着已是有些忍不住激动情绪,他强行停下来,喘了口气,才又放缓了声音道,“孤既然作了这主帅,为以后着想,总要知晓对方底细的。”
他洋洋洒洒说了前面那许多,最后总算是想起来要为自己的冒险行径作辩解了。
不过他大概错认了一点,姬允对他的种种出格行事会气急败坏,是出于为父者的担忧;顾桓不想他涉险,恨不得时时陪护在身边,想来也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
至于白宸,他对姬蘅这个混了别人一半血液的“小杂种”其实根本提不起一丝的好感,不过出于姬允的面子,出于储君不能太废物的念头,才忍耐着不快不耐烦,出于类似于继父的责任心,提点提点他罢了,实在没有什么想要关心姬蘅死活的想法,而且以姬蘅那小子的命盘,实在也用不着谁去担心。
于是听完姬蘅那车轱辘的长篇大论,他只是微微点头,并无任何触动:“殿下说得不错,臣也觉得知行合一方能得真知。只是太子殿下以后若是要出去,记得告知臣一声,否则太子身为主帅,时刻找不着人,便不大合适了。”
姬蘅愣了愣,确定白宸没有想骂他阻拦他的意思,尚来不及松口气,似又品出了丝丝对方话里的冷漠。
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他虽然年纪尚轻,但也不是一点不晓事了。之前在宫中,他就常常能见到这位白小郎出入宫闱,闲言碎语虽然落不到他耳中,看多了也会觉得些许怪异。而这位来谯州之后,几乎每隔三两日就要往京城寄信,再是紧急的军情,姬蘅也没见能寄那么勤的,而某日他在白宸帐中,不小心看到一叠信封整整齐齐地摞在小木箱里,他瞟了一眼,上面干干净净,只写了“宸启”两个字。
这本没什么,谁还没有一两封私信呢?
只让他心口重重一跳的是,那一封一封的,竟都是他父皇的笔迹。
他到谯州这么久,拢共就收到父皇两封信,一封是千里来骂他的,一封是让他老实听白宸话别作妖的。
呵呵。
第63章
风雪日甚,凛冬已至,转眼到了一年一度的冬祀之日。
虽则战争还未平息,但这种祭祀活动不仅必不可少,在这种时候反而更显出其重要性,毕竟精神依靠是行动的重要指引,为了让前线将士安心,也要做一场盛大的祷告。
不过说到底冬祀只是个形式,姬允也不是那么拎不清的人,战时一切以前线为重,若是为了皇家颜面本末倒置,那不是毒就是蠢,姬允早早吩咐下去,今年礼仪活动一切从简,是以今年冬祀的阵仗比起往年要小很多,出席之人只有一些重要的皇亲国戚和个别大臣。
当日天子仪仗从皇宫东华门出发,禁卫营和城防营各拨出一半护卫,前往东郊祭坛。
已经不下雪了,道路积雪已被提前清扫过,但京城头顶仍是一片沉沉的铁灰色。
姬允坐在车中,手中握着一卷羊皮纸,这是今早才到的战报,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看,就被折腾上了车。
辽东王和汉阳王已经被困了半月有余,志气和粮草都耗得差不多,如今不过是在死扛。朝廷至今还没挥兵攻城过河,不过是因为内忧不同于外患,到底是同根生,彼此对阵的将士保不准一照面就脱口而出大舅子啥的,而且一场大战不知要损耗多少人力,于是不到万不得已,朝廷还是想招降。
这封是身在黑水的樊业发来的,近日来的都是好消息,不像前段时间战局不明,姬允一接到战报就手心发汗,心里十分地抗拒,怕看到任何一个没能预料到的情况,一度心理压力过大,整夜地睡不好,梦里全是一叠叠带血的战报。
到了现在,姬允仍习惯性地觉得有压力,他深吸口气,慢慢解开缠线,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上面提到说因为寒冬难过,实在冻饿,已陆续有人偷偷渡河过岸来了 ,甚至有副将带了数千人来投诚。
军心已散成这样,恐怕都不必这边再做什么。
姬允一口气还未完全松下来,那个副将的名字乍然撞进眼里:余鸿。
目光顿住,姬允仔细看了眼这个名字,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一时却不大能想得起来。
车外突然一阵喧哗,姬允放下羊皮卷,沉声道:“怎么了?”
“陛下,前方雪后路滑,已跌了几匹马,惊扰到了陛下,臣罪该万死。”
车外是陈瑜的声音。
陈瑜自进入禁卫营,正好樊业荀羽等人都上了前线,空下来的禁卫营统领便落到了陈瑜头上,今日也由他负责禁卫。
“罢了,”天气不好,这些小意外都是没法避免的,姬允不欲计较,道,“受伤的人马不必勉强,让他们退下吧。”
“是,陛下。”陈瑜道,“臣已着人替补上了。”
姬允淡淡嗯了一声。
这么一打断,刚才的怪异熟悉便不复存在了,姬允又捡起羊皮卷看了看余鸿那个人,实在也没再看出什么东西来,只又看到下面提到抓住了辽东王的密探,但还没来得及打听出什么,那人便自尽了,那密探飞往京城的信也没能截住时,微微皱了皱眉。
辽东王往京城送信……是要联系谁?
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姬允思索,仪仗已行至神道,姬允也不得不下车步行。
接下来便是繁复的一系列步骤,姬允顺着神官的指引,更衣净手,徒步走向祭台。
祭台是由九九八十一层的白玉石阶所垒,第一层八十一块石头,第二层八十块……一层层数下去,最高的第八十一层,就只有一块凸起的圆石,被下方八十层的方形石阶众星捧月般拱在正中――这是人间至尊所立足之地,独一无二,高高在上。
戴着神怪面具的神官口中唱着远古而神秘的祷词,姬允在祭坛中央阖目祈祷。
能上祭坛的人不多,除了姬允和神官,便是贴身护卫姬允安全的禁卫,他们围立在祭坛周围的栏杆,两条出入祭坛的通道被禁卫堵得很死。
这使得祭坛整个封闭起来,可以说是非常安全,但也可以说是非常危险。
祝祷之声戛然而止,姬允尚且来不及困惑,耳边听得急促的一阵风声,夹杂着利刃破空之声,他霍地睁开眼,戴着形状诡异,颜色扭曲的面具的神官,不知何时竟踩上了圆石,与他只咫尺之遥,对方手中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带着凌厉而狠毒的杀意,向他逼近而来。
姬允大惊失色,但不知是不是被刺杀得多了,身体反应比脑子还快,他极惊险地一偏头,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一击不中,那神官又立马猱身上来,企图擒住姬允。
姬允那花架子似的三招两式,能躲过刚才那一击已是求生欲的极致爆发,这下再想躲却没那样的狗屎运了。
眼看要被擒住,一柄长刀斜刺里斩进来,生生是要把人一砍两半的气魄,陈瑜挥刀立斩,硬逼得那神官半途中收手后退,才保住了自己一只手臂。
“保护陛下安全!”
陈瑜格刀挡在姬允身前,厉声大吼。
刚才被一瞬惊变镇住的众人,仿佛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刀。
然而刀刃所指,却只有一部分是对着神官,剩下竟都是对着姬允和陈瑜的。
甚至将祭坛通道死死堵住的也是后者,显然是早有准备。
电光火石地,陈瑜一下想起刚才路上湿滑,摔倒的由别人替上,而他要负责跟在陛下 身边,这种事只吩咐下去并没有检查――这是那些混水摸鱼替换上来的人。
陈瑜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你是谁!?”
第64章
顾蕴常年闭门不出,也很少接待宗亲女眷,众人知道这位皇后格外喜静,也就识相地基本不来讨嫌。
今日信陵长公主一大早地就前来求见,顾蕴一开始没理,但信陵一连递了数道帖子,大有顾蕴不见她就一直不走的意思。
论毅力执著,顾蕴是磨不过这位大姑子的,也只好请她进来。
来的却不只信陵一人,她身边跟着一名少女,少女眉目低垂,看着十分地安静,安静得仿佛要将自己的存在感抹消一般。
但是顾蕴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大约血缘的力量实在难以忽视。
顾蕴得体地笑了笑,道:“昭姑娘,已经出落得如此亭亭了。”
姬准一双儿女,大女儿名昭,小儿子名照。但这一双本该生来如明珠般光华灿烂的姐弟,终究蒙上尘灰,十多年沉寂于长公主府中后院,不为人所知。
而蒙尘明珠若是一朝放出光芒,必是由于箱箧翻倒,出了乱事之故。
顾蕴心下微沉,面上仍不动声色,笑着叫人上茶,但信陵阻住她。
仿佛连饮茶的片刻时间也等不及了,她咬住牙,脸上有种极力隐忍的痛怒,而在那痛怒之下,几乎显出一种叫人头皮发麻的恨意来:“娘娘,我此番来是想求你,借你哥哥留在京城的顾家军一用。”
那戴着面具的神官这时候仿佛成了个哑巴,对陈瑜的话充耳不闻,只抬手一挥,仿佛一个信号,双方兵刃相接,终于打了起来。
而陈瑜一刀砍向了那神官。
“多谢娘娘。”
信陵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向顾蕴行了个大礼。
顾蕴没有拦她,只是事后送她到宫门口。
顾蕴立在宫檐下,远远望着那个缀在信陵后头,仿佛是条影子的姑娘。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那个微弱而毫无存在感,仿佛随时能隐匿到墙缝里的背影,突然转回身来,与顾蕴的目光一下撞在一起。
那刚刚还在她面前抬不起头,仿佛满含罪恶与愧疚的眼睛,此时携着深重的恶意与嘲讽地,看向她。
仿佛在问她:看呐,我做的事,你也早就想做了吧?
顾蕴突然地打了个冷噤。
她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头顶竟又下起了雪,雪花落进她的眼里,她眨了眨眼,雪便化成水,从她眼角流了出来。
那点眼泪仿佛是假的,又仿佛不存在过。
她的脸上一寸寸地冷硬下来,仿佛长久盘桓在她心底,那点脆弱的犹豫,随着流出的虚假的眼泪,终于一起消失了。
她道:“去,立刻传白宴傅祗进宫。”
如果真照着姬昭所说,那他们的动作,绝不只在东郊祭坛。
他们的目的,是皇宫。
与此同时,少了一半城防的京城无可避免地在四大门减少防戍,本就人少的西华门今日更显得门可罗雀。
是以囤驻门外的军队,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西华门。
似乎他们自己也没想到如此顺利,喜形于色,一路高歌猛进,前往皇宫的方向。
祭坛有八十一阶,太过高高在上,通道又被堵死,以至于上面发生什么事情,下面都听不到。
陈瑜一刀被挡回来,刀刃相交的摩擦声刺耳得令人头皮发麻。
两人都被震得往后退。
“宵小鼠辈,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吗!?”
陈瑜冷笑一声,挥刀又向人斩去。
那神官并不吃他激将,身段极灵活一闪,绕开陈瑜一刀,似乎无意与他缠斗,只一心向姬允下手。
姬允被一圈禁卫围在中心,时不有一刀刺破空隙,刀锋擦过他的鼻尖。
他在保护圈中左躲右闪,形容十分狼狈,只是生命在前,已顾不得威严庄重,姬允急切想要逃离染上鲜血的祭坛,命禁卫杀出一条通道出口。
这刺客需要冒充成神官才敢下手,还让人堵住通道口,摆明他的势力范围只到祭坛为止,只要他从祭坛逃出去,祭坛下守着的半个城防营还怕这仨瓜俩枣的刺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