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事已至此,也只好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从床上坐起来,待要正一正脸色,却发现下面有些凉,低头一看,亵裤褪到了臀部以下,那物软软地颓在腿间,晾在两人的视线里。
……
…………
姬允心中很有点想直接把人踹出去的冲动,到底忍住了,面无表情地,动作从容地将袍子掀起来,盖住自己腿间。
他半倚靠在床头,也不抬眼皮去看青年,一只手撑住了太阳穴,声音微沉,道:“你可知罪?”
趁他酒醉,对他犯出此等不敬之事,便是即刻杖毙也不冤枉了。
但姬允多少也晓得自己醉后姿态难看,恐怕是将人缠住了。否则白宸必然不敢如此。
只是他原本是要同白宸保持距离,这下倒好,连负距离交流都进行了。心中就觉得不太妙。
他倒也不欲如何责罚白宸,只想着敲打敲打,赶紧把这股长歪的苗头别正了才好。
只是左等右等,竟仍未听到白宸有何动静。
姬允到底有些耐不住,掀一掀眼皮。
便见白宸沉默地立在那里,微微低了头,脊背却挺直,嘴唇更是抿得很紧,竟像是有些死不认错的固执。
姬允不由也有些动气,见他直挺挺站着,自己训他都还要仰头,更是心气不顺,呵斥道:“给跪下!”
白宸动了动,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眼睛里,竟是微微发了红,像是受了委屈一般。
被那一眼瞧得,姬允就像被谁用小针轻轻戳了心尖上那么一下,泛起像是酥麻,又像是尖锐的疼意。
白宸红着眼睛,到底是不发一言地走上来,双膝一弯,跪在了他眼前。
不悦早被兔子似的青年冲得消散了,姬允暗叹口气,看着青年的头顶,缓下语气道:“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即便朕醉得不清醒了,认错了人,将你误作——你也不该忍气吞声至此。堂堂白府小郎君,侍君却在床榻之侧,你要天下人如何看你,你又要如何自处——你还想不想效先贤了?”
他这番话说的,已经是完全将白宸的不敬抹去了,甚至还一切不计地,已经是直白地点出了看重他,想让他成肱骨的心思。
这样掏出心窝子的话,但凡有点眼色的,也就该顺杆子下去了。
“宸不介意。”
可眼前的人,也不知是被下了降头,还是吃错了药,竟还在说,“宸不介意天下人如何看,亦无意再效先贤——”
“宸只在意陛下罢了。”
姬允许久不能说话。
他出神地看着白宸,半晌,自语似的,道:“白宸,你怎么可能——”
后面的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在上辈子,就已经失去追问白宸心意的胆气了。
“宸的心意,难道陛下果真看不出来么?”
白宸眼眶微红,咬住嘴唇,道。
“是了,陛下如今已有姝在侧,自然是看不见宸的。”
姬允闹不明白怎么又突然扯上了姝,但瞧着白宸眼圈通红,提到姝更是咬住牙齿,倒像是发妒的模样。
即便是当下,姬允也不觉有些好笑起来。
他自然是不信的,即便是那日白宸对他说出了那样番话之后。
心旌摇曳归摇曳,姬允还不至于天真至此——上一世的他倒恐怕真的会——相信白宸果然会心悦于他。
那太无稽了。
上一世他苦求而不得,没道理这一世就轻而易举得到了白宸的爱慕。
他比都谁都清楚,白宸生的是一副剔透水晶做的心肝,怎么也捂不热的。更别提这一世,他连捂都没敢捂。
白宸如此表现,固然看起来是颇为真心,但姬允也晓得只不过是看起来罢了。
白宸究竟在盘算什么,姬允现还猜度不出,也无意去猜度——毕竟这一世的白宸还太年幼了,十七不到的年岁,再有野心,也不可能大到像上一世那样,欲取他而代之。
何况那一颗野心,姬允也明白,却是自己给逼出来的。
如今一切尚早,姬允不会再犯上一世的大错,也答允了白宸一个前程。
白宸的野心再大,只要不大过他去——姬允都掌得住,容得下。
当下姬允便哭笑不得,摇一摇头,对兀自僵着脸不悦的人道:“你瞎想些什么,你同姝能相比吗?”
不待他说完下一句,小郎君的眼睛却是更红了,他几乎是瞪着姬允的了,愤恨道:“我同他自然不能相比——”
他居然还抬手,用手背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又陡然委屈地,撇开脸,道:“你待他,从来都比我好多了。”
却是气得称呼都敢不顾了。
还别说,白宸这么漂亮的小模样,吃醋发作起来,竟也不惹人烦。
姬允又觉得他无理取闹,又觉得他实在有些可爱,只能勉强绷住脸,道:“放肆,朕许你插嘴了吗?”
白宸一噎,终于还是闭上嘴,却是下巴紧绷,又气又委屈,两腮鼓鼓的。
姬允欣赏了这小仓鼠一会儿,才佯怒道:“简直不像话,白家小郎君,竟也学会同旁人那样,邀媚争宠了吗?姝是服侍朕的,同你能一样?朕亲近他,但更看重谁,你难道不知吗?”
见他不为所动,隐隐还有不服的模样,姬允不免感叹,到底是年轻,拎不清,只是到底也生不起气来。
还缓了颜色,近乎哄劝地对人道:“姝性柔顺,朕自然是喜欢的。”见白宸又转回脸瞪过来,姬允忙又道,“但是你不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
即便是死过一回,仍然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只是他已经不再求了。
他看着白宸,胸内其实有许多更加缠绵的话要涌出来。
但终究也只能说这么一句:“以君之才华,日后应上青云。你是最特别的,亦是朕最爱重的。”
“白宸,朕待你的心意,你切莫辜负了才是。”
姬允以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态说话,便已经是定了论,不欲白宸再于此纠缠下去的意思。
白宸即便脸上仍是不甘愿,到底只能站起来,要退出去。
姬允半口气未松下来,走到门口的白宸,突然又回过头来。
“那凤郎你,还要召人来侍候吗?”
姬允怒目:“召什么召,嫌你一个气得朕还不够?”
白宸眨眨眼,被骂了,反倒露出一点高兴的神态来。
臭小子。
姬允对着已然合上的门笑骂。
出去不久,白宸倒又返回来,身后跟了端盆奉衣的侍女。
白宸抿着嘴唇,对他小小地笑了下:“宸方才惹凤郎不悦,自然要亲自来谢罪的。”
随即便挥退侍女们,自己绞了手巾,要给他擦手。
姬允瞧他神色间倒是没有不情愿,便也坦然地享受了白宸的贴身侍候,给他擦净手脸,拆簪冠,解腰带,除配饰,脱外袍。
最后着上轻软的里衣,舒舒服服地躺进锦被里。
姬允也是真的困极了,挥一挥手,叫他可以下去了。
便闭上眼皮,不一刻便睡得沉了。
只熟睡里,似觉得眼皮微微有些发痒,嘴唇亦有些难以言喻的湿润触觉似的。
倒也好眠一场。
隔日回了行宫。前夜种种,自是不再提起。
提是不提,心中难免有计较。
姬允思来想去,觉得恐怕是自己只说不做,反倒让小郎君心中没有底气。
今岁正好又轮到三年一评的品评之年,便在寻欢作乐的空里,召来阆州的中正,询问一番今岁的品评进况。
那中正口气不歇地直说了两盏茶,说两句便捋一把自己打理得极飘逸的长髯,将行过冠礼的阆州士子,从三品的顾氏大郎说到了低阶士族赵氏小郎的六品,寒门伍氏竟也得了个七品。
就是没有白氏子弟的。
姬允几欲要以为这长胡子老头故意与自己作对了,只仍未显到脸上,只蹙了蹙眉道:“朕闻得白氏家风素来清正,怎的竟没有评白氏?”
中正捋一捋胡须,竟是叹了口气,才道:“陛下岂会不知,中正评人品,乃是为了评测士子资质才德,以评入仕等级。人品定官品,若人品不高,则入仕无望。只是白氏历来家风是不入仕,便是评了人品,也是空的。三年前上一位中正,便是硬给白氏三郎评了个三品上品资质,官拜阆州别驾,谁知任帖还未及下,那白三郎已经卷起包裹躲进栖绿山里去了。后来那位中正大人出行时,还被女郎们拦街而骂……是以,”老头子顿一顿,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却作出清正之色,道,“总之臣是不欲强人所难的。”
姬允嘴角微微一抽。
费了一番口舌,总算把这胆小怕事的老头儿诓得下一场乡谈清议,一定请了白宸去参加,同其他几名品评官员,给白宸评个资质等级出来。
第15章
明帝南巡,耗费半年抵望郡,又于望郡盘桓月余,船队始返。
临行前一日,望郡落了雨。远山苍翠,山与山携袂比肩,连成起伏之状。又被天水晕出一片模糊轮廓。
从山间绵延而下的阮水,流进城郭,岸边的春花杨柳,默默温柔地垂头不语。桥洞下乌篷船随着水流晃动。
酒旗湿而不展,城墙亦显出隐约之态。
每一家的檐下,穿堂燕在泥草筑的窝里伸出半个小脑袋啾鸣,触水又赶紧缩回。
细密的雨水化作重重的水晶帘。
天地间都是笼了幻境似的朦胧。
到了夜里,空气中开始隐约浮动暗香。
轻盈若羽的花瓣,浮散在天地之间。
夜色愈浓,花颜愈胜。
似一匹墨色的绸缎,点缀了繁华闪烁的光点。
花雨如此下了一夜。
翌日一早,阶下落花已积了鞋底那么厚的一层。
未闭拢的窗轩,飞花飘洒进来,桌案烛台,一方石墨里,也都落了残花。
姬允拥被坐在床上,窗外飘花仍在飞舞。
他抬一抬衣袖,几枚花瓣从衣褶里抖落出来,柔弱无骨,娇嫩得几欲透明,真是如玉一般。
所以谓之琼罗花。
姬允坐着发了会儿呆。
才让李承年进来,服侍他洗漱。
到底是第一回目睹如此盛景,连李承年亦不住多话起来。
姬允伸开双臂,李承年弯着身子为他系腰带时,又忍不住道:“圣君,奴才一早起来,看到漫天漫地都是花,真是要惊得魂也飞掉了。”
李承年并不识字,想必也是费尽了所有想象力,才将这场花雨夸得天花乱坠。
姬允道:“哦,那现在朕跟前的,却是一具丢了魂儿的行尸走肉?”
他说这话时,语气实在很平常,内容听起来虽有话外之意,但于一贯没分寸的姬允来说,却是不存在的。
但是李承年却是抖了一抖,连忙跪下请罪。
姬允放下双臂,牵住衣袖抻了抻,才掀一掀眼皮,笑骂道:“没胆子的东西,怎么就吓成这样了。”
李承年磕头告饶:“是奴才嘴笨,不会说话。奴才的心自然都是系在圣人身上的。”
姬允垂下眼皮看他,脸上似笑非笑。
这老东西倒是从来会做人得很。
上辈子悄没声儿地投靠了白宸,却是半点不露马脚,还是到最后联合白宸反咬他一口,彻底暴露之后,他才晓得内鬼是谁。
一个是夜夜相对的枕边爱人,一个是寸步不离的忠心仆人。
想他姬允一生何其可悲,最想要他死的,莫不是最亲近之人。
姬允不怨白宸,因他于白宸良心有愧;不怒背离他的臣子,因他于江山社稷有亏;亦无怪于野心勃勃的贵族,因利所往,他与贵族从来也就没有连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