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当年,这两样并无干系的东西是一起丢失的,前天夜里扫地僧先发现藏经阁被盗,经卷梵文被翻得乱七八糟,整理核对后发现少了这本谈录,第二天知辛上佛塔扫尘,才发现舍利子被换成了模样相当的羊脂美玉。
玉是上等的好玉,倒是叫人有点看不明白这窃贼的用意了,既然是偷,何必多此一举?
反正窃贼就在这一夜的时间里,从慈悲寺悄无声息地来了又去,竟然没有留下一点踪迹。而慈悲寺为了保住大乘佛寺的尊严,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调查。
在白骨案发生之前的七/八年间,寺中的长老和知辛都一致认为,当年盗贼是为了声东击西,刻意翻乱藏经阁并且从中随意盗取了一本书,用来转移舍利子被盗的视线。
但舍利子这些年来一直毫无音讯,五起白骨案又接连发生,其诡谲违反常理之处,让慈悲寺终于意识到,或许与那本晦涩的谈录脱不了干系。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木非石谈录》遇到了有缘人,顺藤摸瓜,舍利子就是不在白骨案背后,应该也离它不远。
只是佛骨享誉盛名,江湖传说者众,要是泄露出去,不知道会引来多少人争夺,寺中合计来合计去,最后决定拿无甚名气的手稿来掩人耳目。
了然方丈不知此中内情,闻言脸上露出思索来。
若是寻常的书籍,应该不至于让僧主亲自来寻,可要说此书的不寻常之处,方丈想来想去脑中都只有空濛一片,到了主持的境界,无知便不该被以为耻,他笑着道:“老衲才疏学浅,没有听闻过这本著作。”
知辛不赞同地摇了下头:“方丈言重了,它并无传世,也无名气,只是我师父的好友超谷道长毕生的心血,临终前所赠,此等情分和机缘不敢有所轻慢,是以这些年来,从未停止找寻。”
超谷道长的名号方丈也没听过,不过潜龙在渊,高僧的友人想必也不是凡夫俗子,方丈了然道:“阿弥陀佛。僧主既然说明来意,可是需要我寺从中协助?”
知辛笑了笑:“是。”
方丈:“僧主吩咐便是,栴檀寺自当竭力而为。”
知辛言色温逊地说:“吩咐不敢,只敢请求。”
“道长一生痴迷于机枢,自封道号为超谷,寓意乃是超越鬼谷子。《木非石谈录》是一本有关于木甲术的心得手稿,序页上称与机关有缘之人得见此书,能使石鸟飞天、朽木眨眼,可谓十分玄奇。”
“不过我寺中人,包括我师父虚怀禅师,都与道长没什么缘分,《谈录》在藏经阁沉没多年,被人盗走后也是如此。但今年频频出现的白骨案,让我们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了这本手稿。”
“且看,石鸟、朽木都是不动之物,化不动为动,不可能为可能,白骨写字也是同样的道理。”
方丈认同地颔着首:“似乎真是如此,那僧主需要我们做什么?”
知辛感激地说:“寺中要是有信得过的俗家弟子,请方丈为我约来一见。”
……
江秋萍起了个大清早,上厨房喝了碗粥就去了正厅,这门上了锁,钥匙就在他手里。
辰时以后人陆续来齐,他们五个人凑到一起,将郡守和他的师爷排挤到了包围圈的外层,开始商讨正事。
吴金大马金刀地岔腿坐着,手里捻着成沓的供状,嘴里叼着根院子里折来的枯树枝,说话的时候那根杆就在他脸跟前翘来翘去,显得十分不严肃:“我的天,这些老少爷们儿嘴里都揣着大罗神仙,瞧这一个个说的,不比那些说书的差。”
李意阑明白他心里苦处,因为他自己手里的那张纸上画着一具直立的骷髅,眼眶里盛着两搓小火苗,正是根据一位百姓的所见给描绘出来的,也是难为张潮,还能木着脸,不厌其烦地画完一幅又一幅。
还有更不靠谱的,诸如颌骨咔哒咔哒张合、一阵又一阵的阴风、蓝色勾魂镰稍纵即逝等等,充满了各种神话色彩。
大家哭笑不得,却又不得不认真对待,你一言我一语地花了大半天来梳理,最后锁定了一种比较独特的说法。
江秋萍点着那张口供说:“这位老妇人,当时离于月桐的墓碑比较近,不过两丈的距离,她的说法跟其他人的鬼哭狼嚎都不一样,她说她听到了一种,转纺车的动静。”
李意阑眼前猛然一空,电光火石间,这次他抓住了那抹闪电般的灵犀一点。
风筝上的白骨,社戏上的花脸变骷髅,和这个转纺车的声音,三次都跟同一样东西有关。
线。
第10章 四喜人
李意阑抛出了他的猜想。
江秋萍反应最快,先是猛然怔住,凝思了一会儿后大喜过望,心想此人不愧是秋毫君李遗的同胞兄弟,才思敏捷、直切要害,天生就是吃刑狱这碗饭的料子。
他笑容满面地说:“经大人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或许不止这三桩,而是五桩案子都跟线脱不了干系,想一想,白骨为什么能够自己动?”
张潮似乎跟他特别心有灵犀,默契而淡定地接过话道:“木偶戏。”
吴金咋舌道:“把人骨头当木头使啊?”
寄声一脸认真:“也不是不行诶,骨头、木头都是头,连雕工都省了。”
郡守和师爷下眼睑抽动,对于寄声不尊重死者的言辞都有些无语,不过于师爷好歹是衙门的智囊,也有几分聪明才智,他心里揣着不同的见解,又不好直接否定上级,脸上不自觉就有些两难的神色。
好在李意阑也不是天马行空的人,他提完猜想,就开始考虑实践的问题,他道:“白骨写字,乍一听用技艺高超的木偶戏来解释似乎行得通,但仔细推敲,当中的疑点还是很多。你们看,既然是木偶戏,那操纵的线和操纵的人呢?根据饶临百姓的供词,除了那位老妇人听见了机枢声,其他人什么都没注意到。”
江秋萍尽力从对面为他提供着可能:“五处案发地都是极其混乱的场所,或许他藏得比较隐秘,善于掩人耳目,而且技艺独特,尤为高超。”
张潮打断道:“姑且就算有这种可能,那么除开白骨会动,它们要在这五种集会里出现,光靠木偶的牵丝线可做不到。”
江秋萍一边点头一边反驳:“可我们总算是找到了一处可以下手去查的地方,不是么?”
寄声往桌上一趴,有点茫然:“木偶戏是有了,可我们去查哪一处呢?整个中原那么多做偶耍偶的,我们就是查到老死也不一定查的完哪。”
他说得有点道理,可也不能因为不可能就坐在家里干耗着,线索永远不会平白无故地掉落出来,得出去找,才有可能更接近真相。
李意阑鼓励道:“不能这么悲观。钱大人雷厉风行,案发当天就封了城,嫌犯很有可能还滞留在城中,我们先从城门的赋役房查起,看有没有带木偶进城的艺人,然后说不定出了门,会有意料之外的新发现。”
江秋萍补充道:“我觉得城中的木造作坊也值得探一探,万一对方为了排避审查,是就地取材呢?”
李意阑点点头,环顾四周道:“还有提议吗?”
大伙轮番摇了一遍头,谢才一直没找到插话的机会,这会儿立刻上前说:“大人,那下官即刻下去,叫人将东西城门的赋役薄和城中大小的木作坊名单,给您送过来。”
“有劳了,”李意阑说完又补了一句,“只把作坊的名单罗列给我就行,赋役薄就算了,城门我要亲自走一趟。”
谢才不知道他去城门干什么,但还是点头道:“是,请问大人打算什么时辰过去?下官好叫人准备车马。”
李意阑刚要说话,不料却来了一阵气胸,咳了一通才说:“衙门的马车太招摇,我用不上,这些琐事寄声来安排就行,谢大人忙公务去吧。”
谢才离开之后,李意阑让师爷带他们先去了重牢,寒衣节的嫌犯史炎就被关在那里。
史炎独居一间,隔着圆樟木能看见他侧躺着蜷缩在木板床上,被锁链碰撞的声音弄得直往墙壁上贴,似乎有些畏惧这种动静。
接着他一被架出来,寄声就明白这人怕的是什么了。
卷宗上记载史炎三十有六,可眼前看来,说他有五十都有人信,他头发花白、骨瘦如柴,脸面、脖颈、手上都是血痂,盯着他们的目光躲闪而慌乱,李意阑咳一声都能给他吓一哆嗦。
这明显就是被上过重刑的征兆,而更讽刺的是,由于白骨案过于巧妙复杂,他连屈打成招,求个速死的结局都得不到。
当时的刑罚这里的狱卒都有份,提他的人见李意阑喜怒不形于色,心虚使得他们妄自将这种沉默臆测成了怒火中烧,因此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牢里一时静得有些可怕。
比起生气或者难以置信,李意阑此刻最强烈的情绪却是无奈,他想起了一个贵人,说过的一句话。
天下太大了,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可避免。
他没有刁难那两个狱卒,挥了下手让他们下去了:“给他拿床褥子、弄点粥来,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两人松了口气,逃一般地跑走了,剩下李意阑和他背后杵着的四个人,各自用不同的神色打量着这个可怜的犯人。
李意阑看了眼对面的长凳,对史炎说:“坐吧。”
史炎历经威逼利诱,像这种起初如同春风般温暖的套路也不是没见过,可最后基本都殊途同归,不外乎一顿大刑伺候。他闻言“噗通”一下就跪到地上,卖力地求起了饶:“大人饶命,小、小人说的都是实情,说一百遍、一千遍都是如此,求大人明鉴,高抬贵手啊!”
说到末尾时他跪成五体投地,嗓音颤得厉害,已然有了痛哭失声的趋势。
谁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剧烈,这情形看着太失男儿气概,但结合他的不幸遭遇,众人不由得都有些心生怜悯。
李意阑平和地说:“你说实话,我就不叫人打你,起来吧。”
为了逃离痛苦,史炎说过太多的“实话”,他混沌的脑子感觉不出李意阑是哪一种官,也不清楚这人想听哪种话,他只是惊魂未定地站起来又坐下,卑微地耸拉在李意阑对面,提心吊胆地准备听候这人发落。
李意阑的眼神并不凌厉,但注意力却分布在史炎的脸上:“根据诉讼状,你说白骨案的主使人是你,但你又说不出实施的细节,为什么?”
史炎猛然怔住,悲哀愤怒与无力抗争顷刻就占据了他的双眼。
这是他第二次面对这个问题,第一个问他的人是钱提刑官的属官,当时史炎抱着一丝希望,大喊因为罪犯不是他,然后就被拔了十片手指甲。
只要还活着,史炎就无法忘记那种尖锐的痛楚,他细细地颤抖起来,嗫嚅道:“我、我忘了。”
李意阑看着他,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史炎,我要听实话。”
史炎手忙脚乱地往桌子下面溜,又要跪到地上去,却根本不为自己辩解。他根本就不是犯人,可朝廷需要一个犯人,世道于他已然黑白颠倒,哪里还有什么实话。
可从头顶传来的声音,却让他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虽然目前破案的可能性不大,但这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一次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我最后问你一遍,为什么?”
史炎趴在嘶嚎了一阵,没有人打扰他,他收拾情绪也快,再抬头的时候眼底多了些感恩戴德,朝李意阑磕了个头才起来,两眼通红、声音嘶哑地说:“因为不是我干的,我……咳不,小人就是想伸冤,也得有那个能耐啊。”
李意阑没动声色,让他仔细回忆了当年于月桐死后的判案,以及这些年他潜逃在外,又是怎么被抓捕归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