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榆丰白骨刘春儿的弟弟刘荣是个骨瘦如柴的瞎子,自理都得靠邻居帮扶,往肉太岁里塞白骨还要操纵这种事,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
扶江张石杰的老父张宏今年八十高寿,前些年在告状的途中被人打断了腿,走路都要靠拐杖扶,也没能力将白骨搬到山顶上去。
至于饶临的于月桐,她那个在逃的丈夫史炎倒是已经被缉拿归案了,但即使史炎没扛住重刑,屈打成招地说这一系列事都是他干的,却死活也说不出这些白骨的出现始末。
一个连原理都说不出来的犯人,怎么交到上头去复命?
前任提刑官钱理的办案之路,便是断在了这里。
共享完信息的众人也是束手无策,默默无语地对坐着,吴金给自己倒了杯酒,没什么等待的耐心道:“公子,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李意阑去看江秋萍:“先生有何高见吗?”
江秋萍:“如果真的人力所为,必然会留下痕迹,问题是时日已久,我们不仅错过了最好的探查时机,而且连赶赴案发地的时间都没有,这就决定了我们能做的事,比少之又少还要少。”
“我之前已经说过,如此规模的连环案,背后一定有一个组织。”
“案件共同的地方在于第一,都说是冤案,这一点,根据钱大人的调查,八九不离十就是事实。”
“第二,都牵涉朝廷大员,如果第一条属实,那么死者的家属是最有动机的人,而且最合理的可能是他们组成了同盟。但从目前来看,这些家属或老或弱、或为女流,甚至素不相识,这个推断缺乏站住脚跟的证据。”
“也许还有第二种可能,幕后之人与这些白骨毫无瓜葛,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利用白骨伸冤这个噱头造势而已。”
江秋萍思维正集中,根本没注意到他皱了下眉,依旧侃侃而谈。
“第三,案件都发生在人潮密集之处,这些庙会、集会鱼龙混杂,喧闹混乱,是掩人耳目和脱身的极佳场所,所以我觉得,那些人潮之中,一定有我们忽略的东西。”
李意阑脑中倏忽有灵光一闪,但那念头来去太匆匆,快得他根本来不及悟透,只在他心头留下了一种虚无缥缈的遗憾,让他感觉自己错过的这个信息,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李意阑聚精会神地想了想,但这努力堪称徒劳。
江秋萍的分析却是到此为止了,他语速慢了,眉目间的自信也黯淡下来,提起嘴角勉强一笑:“然而说了这么多,我目前却并无头绪,另外请大人别叫我先生,称我秋萍即可。”
李意阑眨了下眼,算了答应了,完了他又去看张潮,对方明白他的意思,对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也很茫然,于是李意阑了然道:“既然都觉得无处着手,那就先按我的法子来吧。”
“任阳到扶江这四座郡城,我们确实鞭长莫及,但饶临的寒衣案就在脚下,时间上离我们也最近,相对来说,查起来不算没有优势。关键人物钱大人其实都审过了,但谨慎起见我们再查一遍,除此之外,钱大人没查的,我们也要查。”
吴金快人快嘴:“还有没查的啊?明明这卷宗都快堆上天了。”
“有。秋萍刚说人潮之中一定有我们忽略的东西,那我们就去查一查,”接下来李意阑说了句像是在开玩笑的话,可他神色严肃,俨然就是在动真格,“寒衣节的人潮。”
他就不信了,寒衣节上千百双眼睛,就没有一双看见异常。
这是一个两极分化的办法,最好也最烂,江秋萍一个头两个大地说:“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李意阑看了他一眼,心想我或许没有,但你们有,然后他嘴上说:“会有的。”
江秋萍看他一派从容,误以为他真是山人有妙计,闻言放下了这颗心,正色道:“那我们该从哪里开始?”
李意阑这会儿终于想起了他对大师的承诺,咳了两声笑着道:“从牢房。都吃好了吗?那就走吧。”
饱暖思淫欲,谢郡守今天准备早早就寝,刚脱了衣袍要躺下,房门就被人拍得震天响,听得李意阑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厮在外头喊:“谢大人,查案了,我们大人叫我喊你。”
谢才看了眼头发散开,脱得只剩亵衣的小妾,忍不住一阵急火攻心,恨不得破口大骂。但来真的他又不敢,只好愤愤地将裤头又提起来,衣衫不整地裹上朝服出去了。
他抄手回廊了哈欠连天,腹诽这李意阑怕是破案的压力太大,有些疯了。
正厅里,江秋萍写得一手好字,已经拟好了待问的问题,并且原样誊抄了十几份。
谢才一来,寄声就往他胸口拍了一份。
然后李意阑吩咐道:“今日已晚,便就算了,谢大人,我需要十位画师,不需要丹青高手,能准确地描物画形就行,明日一早我要见到人。”
谢才蒙头蒙脑地得了个命令,满头雾水地道:“大人,您要画师作什么用?”
李意阑觉得解释起来费事,便说:“明日你就知道了,我们要到牢里去,谢大人要不要一起?”
这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谢才口是心非地笑道:“自然,大人先请。”
同行的唯一好处,就是他不用等到明日,就知道了画师的作用,原来他们是想效仿古代的大画师,以散点透视构图法来复刻寒衣节的白骨案。
张潮身为通传,但画技在五人之中竟然最高,他暂代了画师的职位,由江秋萍担任主审,从牢里挨个挑人出来单独询问细节,以此整合作画,待到明日再去坟地考察一番,就知道哪些人记忆仍旧清晰,哪些人是在满口胡说。
知辛身份非同一般,李意阑亲自来审都嫌得罪了,但大师不喜欢特殊化,他也就没有刻意换地方,挑了一间刑讯室抬脚就进去了。
知辛来的时候,看见李意阑背对着他们,站得离那扇小窗很近,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脸上落了些许斜照进来的白月华,没头没脑地笑了笑:“梅花好像开了。”
一个将死之人,隔着牢狱的窗,还能注意到梅花初放,这种境界实在是玄妙。
知辛勾了下嘴角,抬脚跨过了门槛,同时心里无端生出了一些并无恶意的促狭。
门外重华月色,堪堪升到当空,这光景连狗都睡了,提刑官却还不肯消停,也是辛苦。
第8章 失物
他说梅花开了,踏进这牢狱之后,知辛似乎就真的闻到了一缕冷梅幽香。
若有似无,再嗅却又没有了,于是直到落座,知辛的心思还在梅花香上,一念之间就悟了道禅。
万境本闲,唯心自闹。
狱中无茶,李意阑觉得有些怠慢,但没表现出来,直接切入了正题:“案情需要,我有几个问题请教大师。”
知辛:“请说。”
李意阑客气地说:“不知是何种因缘,让我有幸能在此地与大师相逢?”
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涉及到了慈悲寺的内务,知辛不想骗他,也不想告诉他实情,只好含糊其辞:“慈悲寺丢了一样东西,对世间来说无多大用处,可对于我寺却意义非凡,方丈托我下山来寻,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往栴檀寺去。”
栴檀寺是饶临北郊的一座古刹,名气或许比不了慈悲寺,但在本地的信众却也不少,本月初九有场法会,知辛正是为此而来,不过李意阑初来乍到,这个集会他还并不知晓。
别人既坦诚以告,却又不告之以详,识相如李意阑,便知道不该继续追问。
佛门虽然是清净地,但以其无私反成其私,是众所周知的藏宝圣地,自古以来宝物失窃的案例不在少数,李意阑颔首以示会意,随口又起了个话题:“上个月初一,寒衣节,大师出现在坟场,是去祭奠某位故人了么?”
知辛平静地说:“不是,我在此地并无故人。那天,我在东街炉苏桥边的榕树下参访,入夜以后看见有人从东街跑来,说是坟地出了鬼怪,便过去看了看。”
李意阑暗自记下关键字眼,继续问道:“大师可还记得,过去的时候那里的情形如何?”
知辛微微错开目光,似乎回忆了片刻:“很乱。我抵达时,众人围住了那座坟,我借过进入,那具女骨坍缩在墓碑前方,并无任何动作。有位妇人在旁边啼哭,从她的话里听来,好像是那具白骨的母亲。”
散点透视构图法需要尽可能详实的细节,李意阑一边追问,一边提醒自己注意语态,不要入戏太深,将人当成嫌犯来问了。
李意阑:“大师请帮我想想,是否还记得当时那具白骨的姿态?”
知辛:“……抱歉,不太记得了。”
李意阑:“无妨,白骨身上可有异常,比如异光,或者异物?”
知辛:“或许有,我未有注意。”
李意阑:“那妇人当时,是在白骨的左侧还是右侧?”
知辛:“在右。”
李意阑:“她可有靠近触碰过白骨?”
知辛:“我到之后没见她碰过,她……很想靠近,也很害怕。”
李意阑:“那其他人呢?”
知辛:“有位施主上前辨认过白骨上的字,官府的两名衙役将其打横放置,仵作验过骨,除此之外,当时靠近的人……”
他想了想,接着目光直接地对了上来:“好像就只有我了。”
李意阑并不意外,这细节江秋萍之前有些耳闻,已经告诉过他了,说是有个和尚替白骨念过往生咒,这时看来就是大师无疑了。
他应了一声,又询问了一些细节,诸如知辛念经的方位、身边左右是谁、相貌如何等等。
问题多了,李意阑慢慢就记不住了,他也不强装聪慧过人,立刻叫狱卒拿了笔墨,伏在桌上边写边说。
他书写时,知辛就在对面等待,闲来无事只能去看他的字。
李意阑的字写得一般,笔锋却重得很,力透纸背,行云流水地一贯连笔,跟他这个人表现出来的稳重有些格格不入,都说字如其人,知辛思维发散,心想这人此般皮相之下,谅必也有几分意气风发。
人生八苦似乎没能在他身上留下烙印,知辛气质和睦,与之谈话如沐春风,一个时辰悄然流逝,李意阑没觉得自己说了多少话,也没注意到自己咳了好几次,寄声倒是注意到了,很快就上门揪人来了。
三更露最寒,华盖有疾的提刑官该去烤炭火盆了。
至于江秋萍等人,适时正审得眉飞色舞,寄声叫不动人,也不太关心这些人健壮如牛的身体,只单独拉着他的六哥去休息了。
李意阑走前将知辛送回了牢房,告知道:“大师,如果顺利,明日你就能离开了。”
知辛轻轻地点了下头,转身进了那一方牢笼,谁也没注意到他抬脚时顿的那一下。
佛医文理不分家,他也算半个医者,其实有义务提醒李意阑切忌过于操劳,可垂眸时看到了自后方照来的一双影子,便什么也没说。
那个叫寄声的小厮活泼开朗,提醒的话想必没少说,可结果也无非就是如此,李意阑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是什么原因,知辛并不想过多地探究。
月色如纱,墙角的梅花无声无息地又开了几朵。
十二月初四,辰时刚过,衙门粮厅。
厅里只有吴金,李意阑抬脚进了门:“秋萍和张潮呢?”
吴金嘴里有个肉包子,塞得张不开嘴,寄声只好体贴地在他背后哈欠连天:“江秋萍牢里去啦,张潮到坟地画画去了,之前我给你打水洗脸的时候叫过他们,屋里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