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女侠放心,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就是看在银子的份上,老头子也怠慢不得。您且留下地址,这边一有消息,我连家门都不进,立刻给您先送过去。”
王锦官留下了客栈的门房字号,那戚老头不愧是包打听,在她写字的间隙里仍在好奇,闲不住地探究道:“女侠家中是何人生病了?生的是什么病?眼下情况如何了?”
放在平时,王锦官从来不会搭理这种刺探,她不喜欢和人话家常,也不爱听人说,但这一刻她忽然多了个考量,想着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万一这老头认识的人里有人恰好能治李意阑的病,那也不失为一线生机。
“是舍弟,”她一派寻常地提起来,低头继续写起了地址,一边将李意阑的病况简单说了说。
戚老头为了讨好财神爷,嘴上跑马地说了许多好听的话,诸如你们姊妹真是亲近,令弟的病情一定会康复等等。
王锦官知道这是场面话,但没来由地竟然没觉得烦,她谢过了对方,然后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榴花巷。
即使有了这位戚老的保证,王锦官也没有坐在客栈里伸着脖子等消息,她将刀存在了客栈的房中,自己开始单枪匹马地在城里游走,打算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可能和那郎中有交集的地方都去一遍。
知辛说相逢的时候看见那大夫在野外杀鸡,她就去集市里卖家禽的地方挨家挨户地打听。
街市上的家禽都集中在一块,于是这天常驻的小贩们就看见一个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烟火气的黑衣女人在鸡舍鸭舍前频频凑头,但是只问不买,十分地扎眼。
然而或许是那大夫的鸡不是在这里买的,又或者是时隔多年小贩们都忘了,王锦官问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捞着。
她在就近的酒楼用过了午饭,下午又开始横扫这一片的药堂。
知辛说那大夫背着个小药箱,也没有姜兴口音,听起来像是个游方的郎中,而郎中出门在外可以睡荒野破庙,但却离不了炮制过的草药,她所以她想那位大夫有可能在姜兴补充过药材。
这个思路应该是对的,只是好事多磨,一整天下来除了嗓子变得干痛之外她一无所获。
小二跟在她身后进门,行云流水地布好菜之后退了出去,王锦官坐下来,将随身的弯刀压在了座位对面,然后提起筷子开始吃饭。
这是她曾经在押当里收到的一把刀的原形,因为喜欢就自己留下了,原身在办案的时候断了,她没办法只好换了把佩刀。
新刀的铁质和锻工都要更好,但王锦官总觉得不趁手,李遗当时笑她念旧,王锦官觉得跟这种连修身养性的太极拳都不会打的家伙理论不来,毅然用一句“我就是念旧”结束了话题。
可她没想到有国无家的大忙人那次居然上了回心,贼一样偷了她压在箱底的断刀,找人重铸了一把连铁质都一模一样的刀。
王锦官当时觉得这人简直傻透了,换新刀也不给她换块好铁,可熟悉的刀鞘一入手中,她又觉得嫁给这人也不吃亏。
她确实念旧,但同样执着,所以这次来到姜兴,找不到那郎中她就不会罢休。
——
亥时一刻,江陵大理寺后院。
钱理这大半天也在忙着问人问题。
许之源一口气送来了四个知情人士,其中两个是军器监曾经的士兵,还有两个隶属于修陵队。
不过这几个人都是小喽啰,离涉案人物比较远,知道的东西有限,但也不算全无用处。
钱理从军器监的那两人口中知道了章仲礼,并且听说这位章贵妃的胞弟在营中颇为恃宠而骄,因为袁祁莲的节节晋升和他父亲章荃曾经的力荐脱不了关系。
后来章仪应召入宫,章仲礼怕她在宫中受欺负,没少让能够自由入宫的袁祁莲帮他问候和照看。
然后营中声望最高的人是少监刘芸草,袁祁莲待他最为亲厚,有时候忙起来甚至能到同吃同睡的地步。
同时,钱理还从士兵们讲述的小事里大概掌握了其他人的个性。
杜海铮是个爱和稀泥的老好人,林庆比较记仇,王桥木讷总是吃亏,刘诘的脑子最为灵光等等。
此外,这两个平凡的人对风流韵事最感兴趣,说的最多的就是袁祁莲郎有情、章仪妾有意,连长辈章荃都毫无意见,可无奈皇上选秀横刀夺爱那一段。
钱理听书一样听完了这个可悲可泣的爱情故事,最后头昏脑涨,仿佛终于为平乐案中的那两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通奸找到了合理的理由。
等送走这四人之后,天色已经黑了,钱理还惦记着首辅府上的黄主薄,草草地裹了腹,再次坐上了四抬小轿。
到了即将休息的光景,黄主薄倒是没忙了,钱理抵达府上通传之后,很快就被请进了他住的偏厅。
黄泉生是个皮肤微黑,相貌普通的中年人,眼底也没有那种内秀的精光,乍一看十分平凡。
但古语有云大智若愚,钱理心知要是没点儿过人之处,他绝对不可能成为首辅的心腹,因此暗自对此人提起了戒备。
黄泉生待人异常客气,上来又是奉茶又是道歉,说上午有事让寺卿白跑一趟,适才又刚回来不久,没有去回访实在是过意不去。
钱理被他礼遇得简直没法兴师问罪,不得不软化了情绪,笑脸迎人地说:“主薄公务繁忙,我能领会,烦请不必道歉。”
“倒是我今日两次登门显得叨扰了,不过事关白骨案不敢怠慢,还望主薄不要嫌钱某人太烦。”
黄泉生笑得一派真诚:“寺卿言重了,您不辞劳苦一心为皇上分忧,正是百官的典范,我虽然不才,但道理还是懂的。就是不知道寺卿过来找我,是为的什么事?”
钱理等的就是他这一问,闻言立刻从袖笼里抽出了李意阑寄来的那张临摹暗号的纸条,递过去说:“黄主薄请先看看这个。”
黄泉生接住了展开一看,眯了眯眼,抬头不解地缓慢念道:“丁不勾、皂不白,这是什么意思?”
钱理一直在仔细观察这人的反应,但可惜除了自然他什么也没窥见,于是他停止了这种浅显的刺探,开门见山地说:“这是一对暗号。”
“是著作院的朱大人,在本月通过他自己在丰宝隆银号的暗线,偷偷传给潜伏在饶临的白骨案人犯的暗号。对的上这暗号的接头人,就能拿走他递过去的密信。”
黄泉生脸上浮起了惊奇和不可置信,迟疑地问道:“所以寺卿的意思是,朱大人……和案犯有瓜葛吗?”
“不,”钱理的笑意和语气没改,但是眼神慢慢凌厉了起来,他说,“朱大人说这些都是你的授意,我实在是不愿意相信他的一面之词,这才特地赶来听听主薄对此事的说法。”
黄泉生明显地怔了怔,接着轻蔑地笑着说:“一派胡言。”
——
子时两刻,午州城外驿站。
这是知辛第一次骑八百里加急用的快马,对于那种霸道的奔劲他只有一句评价,那就是万里可横行。
若这是在夏季,这样穿风或许还会有几分快意,但是在这隆冬时节的深夜,迎面而来的寒风几乎和利刃无异,刮得人脸生疼而坚硬。
他一路担心的李意阑倒是没什么不对劲,只是嘴唇发乌,像是中了剧毒,但仍然能够行动自如,反而是他和王敬元冻得神志不清,抵达驿站补给休整的时候连马背都没能下来,因为腿脚早就失去了知觉。
最后还是李意阑在下面敞着双手,让他一头栽下来,接进怀里了抱进的驿馆。
知辛被冻了个通透,一直在止不住地打哆嗦,李意阑着急之间又有点后悔,心想早知道这样就不带他来了。
反而是受苦的事主矢志不渝,在他怀里牙齿打颤地说:“我……嘶……这回托大了,这一路怕是照、照顾不动你了,我对、不住寄声。”
“不对吧,”李意阑没敢直接让他进起了炭火盆的屋子,在门口刹住紧急刹住脚步,将知辛搁在台阶上坐住了,接着猛地蹲下来给他用力搓磨四肢活血,“不该是对不住我么?”
暖风从背后扑过来,知辛本来想往后面靠,可失控的身体却径直在往前倒。
驿站的门楼正对着他,门匾背面的四个草芽绿的“午州驿站”扎得知辛眼仁一缩,让他猛地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
他笔直地照着李意阑的面门砸了过去,眼底有点像是冻出来的水光。
“是,”他脸色煞白地呵出了一口朦胧的白气,“我也、对不住你。”
李意阑稍微往旁边偏了一点,取巧地用左肩接住了他的下巴,温柔地笑着说:“反话都当真,看来果然是冻坏了。”
知辛隐约感觉到李意阑的一只手像是从手臂移到了后背上,将自己环住了,但他身上还没回暖,又不太确定。
第81章 入京
钦差过路非同小可,午州驿站的官员们今夜都未歇,一直在准备接待。
酒菜温在灶上,特产堆在桌上,奈何钦差铁面无私,只是风卷残云地吃了点饭,对于驿丞的“不成敬意”看都不看一眼,说是快马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承受不住一丝多余的分量。
驿丞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也不敢有所不满,只是顺从地退到了旁边,闲极无聊地观察这一行分作三拨吃饭的人。
钦差一共六个,其中五个聚在一起吃饭,另一个独自坐在圈椅上打盹儿。
剩下那一堆三个更古怪,一个病秧子一个和尚搭着一个道士,看着活像个江湖浪人团。
此刻浪人团是这屋里最活跃的一点存在,暖和过来的王敬元在一边猛打喷嚏一边长吁短叹。
他说:“早知道钦差的马上这么他娘的冷,我就不跟那个白一抢了,果然谦让才是美……阿嚏——德啊。”
知辛将茶案上盛着姜片的碟往他那边推了一截,笑道:“这回是来不及了,下次再谦让吧,来,多嚼两片,后半程可能会好受一点。”
王敬元苦大仇深地往嘴里丢了两片,嫉妒地瞥了李意阑一眼,心说这人看着病恹恹,谁知道这么冻下来竟然还能跟没事人一样,由此可见习过武的人还就是不一样。
可李意阑实际上没有那么没事,再厚的衣裳都没法完全抵挡住寒意,他被灌了一路,心口和肋间隐隐作痛,但由于感觉暂时还不太强烈,他也就没提这事。
临出发前知辛用炭盆熏热了手心,给李意阑把了道脉,触指只觉脉象迟缓无力,其他的因他自己有些心不在焉,便没有认真地听辨。
一行人休整了半个多时辰,等到骏马嚼完草料,风驰电掣地又上了路。
李意阑虽然有心为知辛策前挡风,但是钦差的快马容不得两人共骑一匹,故而他只能在知辛身上加了层披风。
——
二十一日,丑时两刻,饶临议事厅。
张潮带着营官的银票赶回来的时候,李意阑已经走了三个多时辰。
彼时江秋萍,寄声和吕川都还没有没睡,三人挤在厅里各自为政。
江秋萍伏在案上阅览刘芸草留下的口供,寄声歪在扶手椅上发呆,吕川沉着脸在生闷气。
他围着杜是闲转了一天,那小子白天倒是安分如常,谁料晚上去酒楼吃了顿饭,在闹市里闲逛了半天才肯回去,这使得吕川回来得刚好晚了一步。
李意阑的身体状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冒着夜雪赶路风险奇大,可圣旨让他走李意阑又不得不从,所以吕川心想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
这个夜里饶临又迎来了一场薄雪,张潮推门进来,发顶布着一层由雪沫融成的水雾。
他是路过这边见灯还亮着,顺便过来看一眼,谁知道里面竟然有好几个没睡,并且当中还有平时懒觉最多、与他六哥形影不离的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