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今天不上班
御医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陛下,请您容许老臣……”
小皇帝颤声说:“救他,什么办法都可以,救他!!!”
御医们火急火燎地拎着药箱聚在蟠龙殿里,千金不换的灵丹妙药不要钱一样往沈尚书喉咙里灌。
可沈尚书的呼吸却越来越微弱,连脉搏都几乎感觉不到了。
年迈的御医跪在小皇帝面前,哭着请罪:“陛下,沈大人失血太多。臣等恐怕……无力回天了!”
年轻的皇帝呆坐在龙椅上,英俊的脸上惨白一片。那双阴戾的眸子也没了光,像两颗灰蒙蒙的珠子塞在眼眶里。
御医颤颤巍巍地不停叩头,泪如雨下:“陛下!”
小皇帝轻声说:“失血过多?”
御医说:“是,沈大人几处重伤又加上小产,体内血液几乎流干,臣等实在……无能为力了……”
宫人忽然连滚带爬地冲过来:“陛下,沈大人醒了!”
小皇帝看向御医。
御医不忍回答,长跪不起。
谁都知道,沈尚书这个时候醒过来,多半是回光返照了。
小皇帝匆匆冲进蟠龙殿。
龙榻上虚弱的文人真的醒了,一双温润如画的眸子似乎含着笑意,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小皇帝几夜未睡,双腿一软踉跄着扑到了窗前:“沈桐书!”
沈尚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陛下。”
小皇帝见他脸色有些红润,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他心里吊着的那口气送了一松,差点昏倒在沈尚书床边。小皇帝定了定神:“你醒了就好,先安心养伤。其他的事,等你伤好了朕再慢慢审你。”
沈尚书说:“陛下。”
小皇帝说:“你精神不好,不要说那么多话。”
他忽然害怕极了,他不想听沈尚书说话,不想让这个文人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气对着他交代后事。
沈尚书却一定要说:“陛下,我想葬在北雁关外。”
小皇帝怒吼:“朕命你闭嘴!!!”
沈尚书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轻声说:“我没有保护好李韶卿,有负张郄昔年之托。若是死了,该去北雁关外亲自向他陪个不是。”
小皇帝轻轻一颤,刺骨的寒意在沈尚书轻柔的语气中从心底缓缓升起,渗透进四肢百骸皮肉筋骨之中。
他看着沈尚书苍白俊秀的脸,沈尚书也在看着他,如画的眉眼波澜不惊,看不出欢喜,也没有悲伤。
小皇帝在他平静的眼神中忽然觉得无比恐惧,绞尽脑汁地想要让沈尚书和他说点别的。
说什么都好。
除了遗言说什么都好!
小皇帝张张嘴,吐出一句:“你恨朕吗?”
沈尚书平静地说:“恨什么?”
小皇帝沉默许久,才说:“很多,张郄的仇,李韶卿的仇,冷宫,大牢,朕做过的一切,你恨吗?”
沈尚书看着他,轻声说:“陛下,微臣从未责怪过你。”
小皇帝是皇上,为君者,当诛逆臣,正社稷。
他只是……渐渐开始觉得心寒。
他宠过的,养过的,一点一滴教导长大的那个孩子,对他再也没了一点昔日的情分。阴戾的君王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宣泄情绪的玩物,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腹中的剧痛还未消失,他的孩子连同着对少年帝王最后一丝的柔软愧疚,一起消散在了那一夜的风雪中。
沈尚书轻声说:“陛下,微臣有些困了。”
小皇帝说:“你睡吧,朕在这里等你醒过来。”
沈尚书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景和十七年,冬。
尚书令沈桐书,薨于腊月二十七,享年三十五岁。
那日早朝,许久未曾见到沈尚书的朝臣们,收到了沈尚书即将风光大葬的讣告。
沈尚书葬在北雁关外。
那是他的遗愿。
第八章
又是一年春,京城里繁花似锦。
赏花的达官贵人骑着高大大马,往来含笑,衣鬓飘香。
至于去年冬天谁死谁活,谁又会放在心上呢。
年少的皇帝站在琼楼高阁上,沉默不语。
他才不及弱冠的年纪,却形容憔悴眸色冰冷,鬓边已经有了几率白丝。
朝中琐事磨人,他一个人撑得辛苦。
午夜梦回,常常梦到沈尚书在案前灯下,柔声细语地为他指点迷津。
他在梦中一遍一遍哭着道歉,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抱着沈尚书的腰,哭着问能不能从头再来。
梦中的沈尚书温柔依旧。
可睁开眼,却仍然是满目的孤灯冷月,还有木石般的宫人们。
再无一人,愿听他心中喜悲。
皇宫已经二十年未曾修缮,一寸寸的花木砖石都是曾经的样子。
他的沈爱卿在这里陪他长大,教他家国天下,教他世故人心。每一朵花,每一块石头,都记得那人温润如玉的模样。
刘总管悄悄站在小皇帝身后,柔声说:“陛下,您已经站了两个时辰了。”
小皇帝抚摸着窗户上苍老的木头,说:“刘总管,朕看着宫里这片景色,不知为何就觉得心口生疼。”
刘总管叹了一声:“那陛下不如去行宫住些时日,正好赶上春狩,猎场的白狐藏了一冬皮毛最为油光水滑。”
春狩……秋狩……
小皇帝的思绪又飘远了。
北雁军营帐里的火堆烧得极旺,那个谦谦君子般的文人,在灯下仿了一副前朝的古画。那双修长莹白的手指轻轻提笔,狼毫便能勾出千载春秋。
小皇帝说:“刘总管,朕惦记上了一幅画,你去帮朕寻摸寻摸,看能不能找到真迹。若找不到,赝品也可。”
刘总管堆笑问:“陛下喜欢什么画?”
小皇帝看着远方,轻声说:“周宴之的《回月峰秋猎图》。”
皇上说喜欢,底下的人拼了命也要搞过来。
一时间上到满朝文武,下到市井书商,个个开始天涯海角地搜罗这幅画。
回月峰秋猎图不算什么上等画作,自从原版在前朝战火中失踪之后,民间连临摹的人都极少。
刘总管张罗了半个月,连幅赝品都没找着。
刘总管找卓凌抱怨:“卓侍卫,陛下到底为什么喜欢回月峰秋猎图?”
卓凌抱着剑站在檐角的琉璃兽头上,思考了一会儿,说:“因为沈大人画过这副图。”
刘总管喜上眉梢:“那沈大人那幅画,去哪儿了?”
卓凌老老实实地回答:“送给郑牛龙郑将军了。”
刘总管急忙修书寄到延州军营找郑牛龙讨要那幅画。
卓凌歪头思考了片刻,说:“郑将军不知道这幅画是沈大人画的。”
他天生嘴笨,说得七零八落不知所云。
刘总管这老油条却是立刻明白了他画里的意思。
沈尚书送画,必然有他送画的深意。若是被他们打乱了计划,肯定又会惹陛下生气。
刘总管坐在皇宫的台阶上长吁短叹。
卓凌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目光忽然落在了沈尚书昔当年住过的冷宫上。
刘总管灵机一动:“对!冷宫!”
沈尚书在冷宫住了半年。
那个人耐不住寂寞,闲得无聊的时候,说不准会画几幅画,写几个字。
虽然不是必须要的回月峰秋猎图,但只要是沈尚书的笔墨,想必陛下一定会龙颜大悦,宽心不少。
刘总管急急忙忙冲到冷宫里。
冷宫去年夏天遭了一回大水,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泡烂了。
刘总管拎着衣摆在湿漉漉的废墟中小心翼翼地翻了半天,终于找了几张残破的旧画。
刘总管看见一副卷着的画,打开一看,是沈尚书随笔画的一张红梅图。
画纸大半已经在水中腐烂,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地方勉强可见,上面是沈尚书戏谑的落款。
“白鹤居士赠稚儿青松。”
沈尚书是个风雅才子,喜欢搞些稀奇古怪的名号。
白鹤居士,多半又是他戏弄哪个朋友的新名字。
画的另一边似乎还写了一首诗,只是画面模糊得太厉害,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刘总管把这幅画拿走,小心翼翼地派人烘干去污装裱起来,呈给了小皇帝。
小皇帝看着那像是一滩烂泥糊上去的话,皱眉:“什么东西?”
刘总管说:“陛下,这是……沈大人生前的笔墨。”
小皇帝猛地抬头:“给朕呈上来!”
刘总管连忙把画呈上。
小皇帝抚摸着脆弱的宣纸,低喃:“这里有一首诗。”
刘总管苦笑:“这画淹在水里半年之久,奴婢实在无法将它复原了。”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说:“开皇榜,召集天下能人异士,一定要把这幅画给朕复原!”
沈尚书留给他的东西太少了。
有一样,是一样,统统都要留在手中。
那个文人没有子嗣妻妾,没有父母亲人。尚书府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堆摇摇晃晃破旧桌椅,和一个半聋半瞎的佝偻老奴。
小皇帝这才忽然发现,原来沈尚书和他是一样的,一样的身居高位,一样的孤独寂寞。
小皇帝常常站在荒凉的尚书府中,想象着那个削瘦清俊的文人穿梭其中的模样。
白衣飘飘,温文含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提笔,在灯下一夜一夜批阅着那些总也看不完的案卷。
小皇帝走进沈尚书昔日的书房,抚摸过布满灰尘的桌案。
笔架上生了蛛网,在微风中摇摇欲坠。
小皇帝轻声说:“沈爱卿,朕长大了,不需要你的教诲了。”
笔墨纸砚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谁也没有搭理他。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痛意:“你生气吗?生气你就来教训朕啊,你来啊!”
幼时他背书偷懒,被沈尚书发现了。沈尚书拿着戒尺装模作样地在他掌心轻轻敲了两下,说:“陛下,这片江山是你的,你要对得起天下百姓的殷殷期许。”
那戒尺打得一点都不疼,小小的傀儡皇帝却委屈得红了眼眶:“这片江山,朕何时有过?天下百姓殷殷期许的,是朕吗?”
小皇帝站在荒凉的尚书府,努力回忆着记忆中那个人的样子。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眼尾弯起的弧度,说话时震颤的舌尖,哪怕只是一缕垂落的发丝落在他掌心的感觉,都变得珍贵至极。
那时,他憎恨着被人掌控在手心的感觉,于是把这种怨恨发泄在了阴险狡诈的沈桐书身上。
现在,他真正地坐拥了这片万里江山。可除了记忆,他还剩下什么呢?
小皇帝说:“沈爱卿,朕……是不是真的错了……”
成批研究古书字画的工匠向京城涌来,冲着加官进爵的悬赏,拼了命的复原那幅早已被污水泡透画。
江南诸多风流士子也看着心痒痒,纷纷结伴入京,要去一睹究竟是何等名画,值得龙椅上那人如此大费周章。
延州城里代写书信的馆子都歇业了,大大小小的书生举人一起往京城跑。
唯有一家新开的信馆还开着门,温柔俊秀的外地书生坐在桌案后,一丝不苟地替人写着书信。
这个书生叫沈三,右手总是拢在袖中,用左手写字。
他写得有些慢,也有些歪,不过价钱低,写得工整,人也耐心。
那些两个时辰才能哆嗦完一件琐事的老头老太太,只有他肯慢慢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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