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今天不上班
写了一天的字,沈三撤下门板准备休息。
他到底是不太擅长左手写字,写得五指酸胀手腕生疼。
他正准备给自己倒杯茶,忽然听到身后有风声。
沈三眉头一紧:“谁?”
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耐烦地说:“我来给你送药。”
来人竟是延州军营的大统领,郑牛龙。
那日,郑牛龙惦记着张郄惨死关外之仇,冲进皇宫想要行刺皇帝,却被沈尚书以身挡下。
之后,又是沈尚书求情,让锦衣卫放他离开。
郑牛龙逃出皇宫之后,想起那个文弱书生浑身是血的样子,越想越不是味儿。
张大将军生前与沈尚书最为要好,那是二十年的交情。
若沈尚书死在自己剑下,日后三人在黄泉底下碰了面,还怎么喝酒叙旧。
思来想去,郑牛龙又潜入了皇宫中,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沈尚书,偷偷塞了一颗漠北打仗抢来的玄水参丸。
沈尚书醒了片刻,仰头看着这个满脸尴尬的粗壮汉子,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郑将军,你既然来了,就麻烦你去松鹤堂,替我取一粒龟息丹吧。”
郑牛龙稀里糊涂地照做了。又鬼使神差地听沈尚书的话,在年三十那天搬着两块石头潜入运送沈尚书棺木的队伍里,把人换了出来,悄悄带回了延州军营里。
人是救回来了,沈尚书这一身的内伤外伤却麻烦得很。
松鹤堂的孙大夫知道沈尚书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脾气,干脆把药方给了郑牛龙。军营里的军医每日把药汤熬好了,再由郑牛龙送过来看着沈尚书喝下去。
沈尚书苦笑:“这老孙,我又不是孩子,还能偷偷把药倒了不成。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在意。”
他大口大口喝着苦涩的药汤,心中却恍惚着明白,这些药都没用的,他的右手……彻底废了。
当着郑牛龙的面喝完药,把郑大将军赶回军营里。
沈尚书放下窗帘,在昏暗的烛火中摊开手掌。
一道三指宽的疤痕横在掌心,切断了他数根筋骨,哪怕给他接骨的人是神仙再世,也不可能再恢复如前。
沈尚书深吸一口气,五指颤抖着握住笔。
一股钻心剧透传来。
沈尚书闷哼一声,饱蘸浓墨的笔掉在了素白的宣纸上。
他不肯罢休,继续用受伤的手去握笔,忍着剧透艰难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就像个初学写字的幼童,从横竖撇捺开始,颤抖着落下歪歪扭扭的狼狈字迹。
那只曾经挥毫可作天下书的手,如今连写个简单的“一”字,都觉得万分煎熬。
他再也画不出昔日的画了。
皇宫之中,远道而来的书商名士聚在御花园里,共赏让陛下魂牵梦绕的这幅画。
可看着看着,他们却面面相觑。
小皇帝皱眉:“看出什么名堂了?”
沈桐书擅仿古画,这幅画说不定也是他想着哪幅古画仿的。小皇帝叫这些人过来,一是为复原,若暂时无法复原,找件类似的也好。
几位书商名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说:“这画不是什么古物,倒是看着……像沈尚书的手笔。”
小皇帝微怔:“你们认得沈爱卿的画作?”
那人说:“陛下忙于政务可能不太了解,京中最大的书画院子悦和园里流传着一句话,叫,宁舍家宅万顷,但求沈卿一墨。如今悦和园里还挂着两幅沈大人的遗笔,都是只看不卖的镇店之宝。”
小皇帝怔了许久,忽然开口:“刘总管。”
刘总管忙迈着小碎步走过来:“奴婢在。”
小皇帝说:“你去悦和园,把所有沈尚书的画全都买回来!”
他感到惶恐,好像每过去一天,沈尚书留在他身边的气息就更淡一些,那个早已葬在黄土中的人,就会离他更远更远。
他在每日繁重的政务中拼了命地找出时间来回忆沈尚书,用尽所有能力收集一切沈尚书的旧物。
仿佛,只剩这些死物,还能略微地安抚他心中的惶恐。
小皇帝拂过那副被污水浸透的画,指尖停在沈尚书的落款上,忽然皱眉:“沈尚书有交好的子侄辈们?”
刘总管冷了一下,疑惑地说:“和沈尚书素来交好的几位大臣家里,并未有名为青松的孩子啊?”
第九章
一位画师忽然说:“陛下,草民倒是听说过一件趣事。沈大人曾与松鹤堂的孙大夫打赌,赌一副古画的真假,谁若输了,日后书信往来,就要称对方为叔父。”
小皇帝眉头一皱。
松鹤堂?
白鹤居士,稚儿青松?
小皇帝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诡异的猜测。
他命御林军带这些书商名士们出宫,问刘总管:“沈大人病重时,松鹤堂的孙大夫来过吗?”
刘总管仔细想了想,说:“奴婢曾派人去请,可松鹤堂的药童说师父进山采药去了,未曾寻到。”
小皇帝咬咬牙:“传这个姓孙的进宫。”
刘总管答应着去了。
小皇帝说:“卓凌。”
卓凌轻飘飘地从屋顶跳下来,单膝跪地:“陛下。”
小皇帝说:“你亲自去一趟北雁关,检查……检查……”他深吸一口气,说得有些哆嗦,“检查沈大人的尸首是、否、安、好!”
若真是有赠画之情的挚交,沈桐书病危那日他为何借故不肯入宫?
沈桐书……病死得蹊跷!
卓凌迟疑了一下,小声说:“陛下。”
小皇帝问:“何事?”
卓凌说:“沈大人下葬那日,我站在皇宫的屋顶上,曾看到一辆马车趁夜驶入松鹤堂,天亮前又匆匆离开了。”
小皇帝眼前一阵发黑。
他说不清自己有恐惧,又有多欢喜。
沈桐书或许还活着,或许……或许……
他双手颤抖,一刻钟都等不及了:“备驾,朕要亲自去松鹤堂问话!”
延州城里细雨飘飘,温柔耐心的沈先生正在替一位老妇人写她丈夫的讣告。
除了书信之外,沈尚书代写最多的东西就是讣告。
那些不识字的平头百姓,他们的亲戚朋友也多半不识字。这份郑重其事的讣告存在的意义更像是某种意识,就像起灵时神婆唱的那首安魂曲,不过是让生者安心些罢了。
沈尚书有些走神。
他想起自己的葬礼,也不知道那个熊孩子让谁给他写的祭文。
要是文采不好,他非要半夜里跑去那人的梦里教训他一顿不可。
沈尚书在讣告最后落上老妇人的姓氏,温声说:“夫人,好了。”
对面的茶楼上,年少的皇帝一身寻常公子的打扮,怔怔地看着那间小小的信馆。
刘总管也做老仆打扮,一张老脸上布满了谄媚的笑纹:“少爷,老奴去带沈大人过来见您。”
小皇帝摇摇头,眸中有些茫然的悲伤。他沉默片刻,语气中带了三分故作轻松的笑意:“这个人啊,果然到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刘总管疑惑地问:“那少爷的意思……”
小皇帝挑了个机灵的小太监:“你去楼下信馆买一副字画。”
小太监说:“陛下想什么。”
小皇帝抬头扫过满目的江南春色,说:“就画一画江南烟雨吧。”
沈尚书送老妇人离开,正低头研墨。
一个衣着整洁的少年来到他面前:“沈先生,我们家少爷想让你给他画幅画。”
沈尚书把右手拢在袖中,头也不抬地说:“抱歉,我只是认识几个字儿而已,画不了画。”
小太监把一锭金子拍在他桌上:“那这个呢?”
沈尚书抬头。
白净俊秀的少年怯生生地看着他。
沈尚书心中一叹,苦笑。
居然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小太监说:“沈先生,这一锭金子,能买你一幅画吗?”
沈尚书把那锭金子推回去,温声说:“回去告诉你家少爷,我不会画画,让他快些回去吧,免得家人担忧。”
他抬头看向对面茶楼,刘总管的老脸在窗口一闪而过。
那个权势滔天的熊孩子,果然亲自追过来了。
沈尚书只觉得好笑。
他在京城劳心劳力的时候。他的皇上端着君临天下的架子,把他视作玩物棋子。
如今他累了逃了,那身明黄龙袍里哭唧唧的小孩子好像忽然又占据上风,竟不管不顾地从京城跑了过来。
小太监把金子再推过去,苦着脸说:“沈先生,您就随便画画,随便画两笔行不行?”
沈尚书看着他那副要急哭的可怜模样,叹了一声:“好。”
他手下那锭金子,起身用左手执笔挥毫,洋洋洒洒划了一通,吹干卷起扔到小太监怀里:“去吧。”
小太监乐颠颠地捧着画跑上茶楼:“陛……少爷,画来了。”
刘总管伸手要接。
小皇帝急不可耐地一把抢过来在桌上摊开。
四尺长的宣纸上没有江南也没有烟雨,只有歪歪斜斜墨迹四溅的四个字。
“滚回京城。”
刘总管吓得脸都绿了,慌忙跪下:“陛下,陛下!”
随从的大小太监们跪了一地,只有坐在屋顶上的卓凌对这一切一无所觉,乖乖站岗。
小皇帝从窗户看下去。
沈尚书把那锭金子拿去钱庄换了一箱铜钱,分给了街上的乞丐们。
刘总管小心翼翼地扯着小皇帝的衣角:“陛下莫气,沈大人他……他只是……只是……”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朕没有生气。刘总管,你去一趟延州府衙,让他们支起粥棚救济一下城中的乞丐们。”
沈尚书关上信馆的门,苦笑着缓缓抬起右手。
他恐怕再也不能画画了。
小兔崽子在对面楼上盯着,他也做不好生意,说不定还会被发现右手残废的事。
沈尚书生性倨傲,不想看到那只小兔崽子满脸愧疚的死样,干脆从后门绕出去,拖着剩下的半箱铜钱去城外送乞丐。
今年年初,历州地动,不少百姓都逃到了延州城。
延州是商贾权贵挤成一团的地方,郡守不敢放难民进城,就只好安置在郊外的山洞里。
沈尚书拖着箱子将铜钱一把一把塞进难民手中,一人一把,多少不论。
他走到一对兄弟面前,蹲下身叹了口气。
着兄弟俩都小得不像样子,一个三四岁,一个还不会走。
两个小家伙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这么小的孩子,给他们这几个铜钱,也续不了几天命了。
沈尚书不由得抚上自己的肚子。
那里也曾经有个孩子,很小很小,未满月的胎儿,可能只有指肚那么大。
可那曾经……是他的孩子……
两个小小的孩子还抱在一起,怯生生地看着他。
沈尚书叹了口气,放下箱子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摸了摸两个小孩儿的脑袋:“等我一会儿,我分完这些钱就回来接你们,好不好?”
小皇帝站在山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温柔的影子,问卓凌:“他说什么?”
卓凌思考了一下,说:“沈尚书好像是说,他要收养这两个孩子。”
小皇帝微微有些茫然。
乱世人命如草芥,死起来都是一茬一茬的。沈桐书在户部沉浮十余年,最是清楚。
他把这两个孩子带回家,也不过像在熊熊大火中倒下一滴水,又能有什么大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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