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问青山
这会儿她又在花房抚琴,看着面前这些叫不上名字的花一日比一日开得好,她又想起了那未曾谋面的母亲。
那日佟长老将她一路护送,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来飞星谷,反而是去别的地方绕了许久,故意拖了很长时间,五日之后才到了这里。
刚到这里,凌君像是还对她抱有极大的敌意,说什么不让她进谷。是佟长老全力相互,才说服凌君让她留下。
起初她不知自己为何要留下,时间长了,她竟莫名有了强烈的归属感。
难道真的像白秋令所说,她生来便应该是飞星谷之人吗?她的母亲是否真是叛逃飞星谷,而她到底又是谁的女儿。
她想得入神,不甚在意栅栏外有一人站了许久。
听她把一首曲子弹得乱七八糟,凌君终是忍无可忍,吱呀一声推开门走进了小院中,看着司徒念君嗤笑一声:“听闻你父亲为了教你控剑,十几年如一日的让你弹琴,就弹成这样?哪有你母亲半分影子!”
司徒念君连忙站起身,拂了拂裙摆朝凌君行了个礼,听他此话也不恼怒,轻声道:“谷主见笑了。”
“你可知你父亲并未寻你?”凌君毫不客气地往藤椅上一躺,装作合眼小憩。
“山庄出了那样大的事,父亲定然是脱不开身的......”
凌君仍是冷笑:“你为何来飞星谷?”
“为求真相。”
“真相是你父亲盗走我的剑,我以为你早便知道了。”凌君轻描淡写道。
司徒念君咬着下唇,沉默片刻,颔首又说:“谷主明知我并不是来问这个真相。”
凌君抬起手来,树影斑驳下一只蝴蝶翩翩而来,轻轻停在他指尖。他盯着那黑紫色的蝴蝶看了许久,才缓缓道:“你和你娘长得太像了,我看到你,就生气。”
司徒念君眼底有光一闪而过,语调上扬再问:“母亲...母亲真的是飞星谷的人?”
“你娘叛逃飞星谷,带走飞星谷极为重要的几味药材,我花了很多时间安抚老谷主,才免了她的死罪——这不过嘛...从此以后她便不再是飞星谷的人,遇到天大的事,也再不是飞星谷的人了。”
司徒念君的脸与凌君眼前忽而出现的少女的脸重合,他好似恍然梦醒,当下突然意识到那整日穿着霁色长裙在他面前跑来跳去的少女,原来已经走了十六年了。
凌君也没有想到司徒念君会忽然在他面前跪下,一如那日大雨倾盆,凌挽抱着啼哭不止的她跪在自己房前,看他的眼神又怕又恨,夹杂着不舍和悔恨,将他看得心碎又愤怒。
“谷主,念君恳请——恳请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白少侠会说我是飞星谷的女儿,为什么母亲会..
.叛逃飞星谷......”司徒念君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揪住裙摆,抬头看着凌君眼底氤氲了一层水汽,随时都要滚出来。
凌君长叹一口气终是心软,挥了挥手连道几声“罢了”,便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把记忆深处那灵动乖巧的少女“唤”了出来。
飞星谷老谷主有个十七八岁的儿子,救了一忘恩负义之人,掏心掏肺地待他好,把他当成生平第一个好友,却惨遭背叛,辛苦铸剑一朝被盗,不仅失去一把绝世名剑,还失了一颗赤子之心。
老谷主还有个十五岁的女儿,情窦初开却痴心错付,苦等四年不见钟情之人回来“接”她,而后与兄长斩断兄妹之情,义无反顾去了东海。
——凌挽要走,不顾一切地都要走,四年里凌君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燃起来,差点亲手废了同胞亲妹的一身武功。他扬言若是她执意下嫁司徒剑,便要断她手脚,可他终究是舍不得,从她手中抢过挽花剑,逼迫她做了最后的选择,目送她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然而一年多以后,凌挽又在大雨滂沱中向他走来,他看到昔日捧在手心宠着哄着的亲妹众叛亲离嫁作他人妇,身怀六甲的同时也身中剧毒,离家不过一年多便受如此苦难,痛骂着狠心将人赶了出去想让她“醒悟”,而后又让人小心跟着,照应着,直到她临盆,平安生下一女。
凌君做了舅舅,原是一件喜事,可他却越来越寒心。
凌挽生下司徒念君后重病缠身,知道司徒剑是多狠心的人,看到女儿周身都没有属于飞星谷的印记,无法继承控剑血脉,怕自己死后无人庇佑她,又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抱着啼哭的女儿跪在凌君门前求他为她打上印记。
印记飞星谷的秘密,连凌君都是后来才知晓。原来以乐器控剑需得是飞星谷的血脉,飞星谷从第四代谷主开始便有心以万药入血,以万药铸剑,建立人和剑之间特殊的联系。
司徒剑之所以能短暂的以琴控剑,只因凌君当时救他也以万药入血,他便和飞星谷的剑有了某种特殊的联系。
这一切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凌君说完,只见司徒念君双唇无意识地开合,像是在说不可能,眼睛一动不动只不断滚下泪来。
她一时无法接受也难以置信,那哭泣的样子像极了凌挽,凌君站起身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沉吟片刻道:“你的名字是你娘亲起的,‘念君’念的是你与横君剑,念的也是我救了你一命。”
“父亲怎会...怎会对母亲......”司徒念君如何能相信,她十几年来尊敬爱护的父亲,百依百顺的父亲,当年为了“留住”母亲竟日日让她服药,种下病根。她反手抓住凌君的手腕,声音颤抖道:“他怎会亲手害死母亲!怎会!”
凌君一直不肯说,不愿说,就是不忍她知晓真相后崩溃,就连这十几年来的风平浪静,也是因为临海山庄还有他唯一的外甥女,还有他飞星谷的女儿。
司徒念君是凌挽唯一留在这世上的给他的“念想”,回临海山庄前,凌挽便要他一定等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带她回飞星谷。
他好久没有这样温柔,轻轻将司徒念君拥在怀中,温声哄她:“舅舅有错,将你留在临海山庄吃了这样多苦,司徒剑能活到现在全因我答应了你母亲,在你长大成人之前,不能对临海山庄动手。”
“你是我舅舅...而我母亲是被我父亲杀死的,是被他杀死的......”司徒念君不停抽泣,哭得气息都不均匀,她抓着凌君不肯松手,一直重复这句话,直到终于崩溃大喊,情绪失控,都还在一遍又一遍字不成句地重复。
凌君也不敢轻易松手,两手钳住她的手腕,不断安抚道:“念君,念君你听舅舅说——”
“我谁都不是......我不是司徒剑的女儿,我也不是飞星谷的女儿!我生下来就是帮他控剑的,在他心中横君永远比我重要!我永远只是个工具!——可我不会啊,我不会控剑......我连个工具都算不上......”
“如今你回到飞星谷,就是飞星谷的女儿。”
凌君抬起手拇指擦干她脸上的泪,字字句句有力笃定地告诉她:“念君,你母亲生下你是因为爱你,舅舅这么多年一直在等你也是因为爱你,你是人,活生生的人,从今天起便要为自己活,不再为了一把剑、一个人而活,明白吗?”
司徒念君脑海仍是空白一片,她看着眼前凌君关切的神情,只能见他双唇开合,不知他又说了些什么。
“......念君,念君?”
“为自己...为自己而活,可我......我自己又是——”她话音未落,便被一道清冷女声打断。
“谷主,阁主好像——好像不太对劲。”程青怀面色青白,一手持剑站在栅栏外。凌君看她像是站了许久,可这样紧急的话又不像是能耽误这么长时间的。
他抬手在司徒念君肩上拍了拍,又将程青怀唤过来,“我去看看,念君你帮忙照看一下。”
“嗯。”程青怀低声应下,走到司徒念君身侧扶住她,将人带进了花房。
凌君赶到唐昀的房门前,看到不知何时回来的白秋令正抱着他焦急万分地喊他名字,一张脸都惊得煞白。
他快步上前一手搭上唐昀的手腕,屏息凝神为唐昀诊脉,摸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可这人确实是呼吸微弱,看上去就跟刚来时一脚踏进鬼门关了一样。
白秋令焦急问道:“前辈!方才我来的时候他还好好的,这——”
凌君低头从唐昀面上扫过,面色一怔沉声道:“将人抬进屋。”
白秋令听吩咐把唐昀背进屋放在床上,刚一开口便被凌君往外推了一把,“想要他活命的话就先出去。”
“可是前辈!”
“可是什么可是?”凌君冷着一张脸,再将白秋令往外推,沉声道:“恐是他体内真气逆行,本就心脉受损,你再不出去让我救人,时辰一过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
白秋令赶紧于是退到门外,一撩衣摆差点直接跪在凌君面前,凌君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强行将他拉起来,他一句恳求的话没说出口,便被凌君扬声打断:“怎么这么好跪?!你放心,你跪也跪过了,横君也拿来了,还帮我把念君带了回来,无论如何我会尽全力,你就在外侯着。”
而后木门吱呀一声在他面前合上,哐一声闷响仿佛是在他心尖沉重一击,他双手垂在身侧,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了院子中间石桌旁,颓然地坐在凳子上。
他也才将将赶到,不过和唐昀说了几句话,问他可安然无恙,唐昀不答话不说,还不依不饶缠着他问有没有想他,说了一堆让旁人听了都会面红耳赤的情话,完全扰乱了他的思绪。
明明有正经要事,却被那人扣着后脑搂在怀中唇齿交缠了许久,他脑子晕晕乎乎的,一句责怪的话没说完,这人便又忽然倒在他手臂间。
他此时坐在院中原本脑子也还乱着,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异样的动静,瞬间又警醒,提着剑慢慢走出栅栏站在了路中间。
飞星谷从不卷入江湖是非,若是有人硬闯进来,他放下也只想得到一个人,那只有司徒剑了。
果然,他面前相继出现一众临海山庄的弟子,中间让开一条路,司徒剑便从人群后走出来,面色阴沉,视线落到他身上,手里的剑在地上拖出一道深深浅浅的痕迹。
白
秋令拔剑相迎,听他问横君在哪里,便是淡淡一笑,说:“司徒庄主怎的花了半月的时间才来?而且这第一句话竟然是问横君剑。”
“我来飞星谷,便是要剑也要人。”司徒剑抬剑指着白秋令,怒道:“你三番两次盗剑,我看你师父一世英名都要毁在你手上!”
又是吱呀一声,白秋令身后房门被推开,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凌君就已经飞过来落在他身侧,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往后站站。”
“前辈,这里交给我,还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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