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踏春
“若是只为报恩,太子大可不必如此……”
这话还没讲透,孟柯人便急煞煞打断:“谁说只图报恩?那日我便对你动情了,此前那些颠云弄雨,自遇你之后才让我晓得都不过尔尔。你当然不知,在寻你念你的这些日子,我有多煎熬燥苦!”言罢便用嘴堵住晓霭的口,与他缠吻起来。
晓霭到底匮乏经验,唇舌的技艺生涩笨拙,浑不似御史府那日的蜜舌香唇使人沉醉。不过孟柯人只当他害了羞怯,并不起疑,兀自吻得如痴如狂。几番纠缠下来,逗弄得孟柯人身上火起,就要将晓霭衣服扒下,一泻这连日来的相思。
孰料一向听之任之的晓霭此刻倒是死命挣扎起来,不肯让孟柯人近身。多挣弄了几下,孟柯人自然不耐:“咱俩那日便肉贴肉地把好事做尽了,你这时要还同我犟,一会儿看我怎般治你。”说着便听哧剌一声,他已将晓霭贴身里衣都撕开扯下,把个精赤的身子尽袒露在自己面前。
彻底坦裎之下,却将孟柯人震惊了个十成十,立时就停下了手中动作。只见晓霭这副身板细软纤柔,披衣倒还有几分婀娜曼妙,掀开之后才发现比料想还要单薄瘦弱,肌面蜡黄无光,乍见就使人提不起情致。更要紧的是,这具本就可怜孱弱的皮囊之上,竟布满了无数的青紫赤红的淤创,和大大小小、扭曲蜿蜒的疮疤,那些痕迹新旧交叠,分明是经年累月所累下的。
“这……”孟柯人声带微颤,辨不清是疼惜还是愠怒,而晓霭还试图将衣衫拢过来遮盖伤痕,被他一把阻住,“这是何人所为!”
“先、先前侍奉的主子脾气躁戾,我手脚又粗笨,做事不大得力,便时常讨他不快,免不了受些惩戒。这合该怨我……”不待晓霭说完,孟柯人似是想到甚么,一把抬起他右脚,飞快将袜子褪下。只见雪白的丝帛褪尽,露出的乃是一只畸异的四趾脚掌,最末的小趾处被生生截去,留下个狰狞的疤口。
“此处,也是他做下的?”
晓霭先是一滞,随后缓缓点头。
孟银砂曾说要从他身上讨一件东西,这便是那件东西了。
她切了他的右脚小趾,使他的脚能贴合万红庵的旧鞋。不过面对孟柯人,自然不能将这真相托出。他不带生气地,一板一眼,交代起孟银砂吩咐他的那些说辞:“主子的右脚天生畸残,因此看着别人的好脚总不顺心,一次我走路冲撞了他,便被碾下一截小趾,说是教我长个记性。”
“竟有如此凶残暴戾之徒,简直不堪为人,只问他姓甚名谁,我必要为你讨一个公道!”孟柯人本就年轻气盛,闻听世间还有此等暴行,再按捺不住,霎时就气血翻涌,将牙床咬得咯吱作响。
晓霭只垂头不语,待脚腕处传来的力道加重,才哽咽道:“万红庵。”
“万红庵……”不知为何,孟柯人听得这名字竟有一瞬恍惚,三个字仿佛擂鼓叩击在他胸前,教他一时不知所措。回省过来,也只是怔忡地一句,“这名字好生熟悉。”
“是了,先前春日筵上皇上亲封的鸾镜君,正是主子。”
“原来是他。”孟柯人暗暗低语,不禁忆起春日筵上的一搂扶,和那如落花擦指的熟悉触感。随后一晃头,似是要将那些杂念清出脑内,咬牙道:“不成想,他竟是如此个狠戾凶残的人物!”
晓霭点头迎合,却是偏着脸,不教人看见他的神情。孟柯人见了,以为是此番回想触到他心底伤处,便将他整个身子揽在怀里,一遍遍摩挲着身体抚慰。层叠叠的幔帐里,只听得传来孟柯人清朗利落的声音:“你且放心,这般恶毒下滥的宵小之辈,我怎能容他留下祸乱宫闱?这断趾之仇,也定当为你讨还。”
第十八章
严玉郎回京的消息,万红庵是从掌醢署筹备席宴的宫人那里得知的。
前月里边疆异动,西南方的氐族进扎国界二百里,身为骠骑将军的严玉郎领精兵六万,大破敌军十二万,其时不足月余,便携俘虏数千凯旋抵京。孟谌得了捷报自然大喜,不但将严玉郎擢为大将军,更于栖凤台上大宴群臣,为严玉郎接风洗尘。
而今的严玉郎,可算是威名远播、举国皆知,再不复从前那个复州街头小地痞的穷酸模样。原来他自诓得了万氏家财,便开始厉兵秣马、工于兵道,将赀产尽用于操练新军,购置战甲马匹。此后剿了几窝山匪响马,平了几次绿林之乱,声名逐渐响亮,在西南一带颇有些声望。因他兵马装备皆是精良,特别那军士所着铠甲光洁锃亮,于日光下熠熠生辉,故世人皆称其为雪甲军。而后为官家所收,先不过封他个杂号将军,几年内却一步一步升至骠骑,足见孟谌对他的器重。
这世道,只见那杀人放火的逍遥快意,积德行善却不见个人敛尸,若万红庵还是那不醒世事的世家公子,恐难免又要嘤嘤啼啼,嗟嚎几句。而今在那销金吸髓的荒唐场合里消磨久了,又有甚么腌臜污秽没见过?旁人口中的天理昭彰,因果报偿,他打从心底里并不深信。所谓公道,都是要凭自己讨来的。
恨只恨他如今势单力薄,无权无势,眼见那仇人就在跟前招摇,却连上去拼却个鱼死网破的资本也无。
且说这栖凤台上莺歌燕舞、灯火通明,严玉郎穿梭其间与众人推杯换盏,受着各色恭维逢迎的言语或妒羡交杂的眼光,好不风光得意。而距栖凤台不过几步之遥的停云轩却门庭冷落,清清寂寂,万红庵点一盏豆灯在院中独坐,遥听对面的宴乐之声,唯月色与鸣虫作伴。
枯坐到中宵,台上歌舞渐休,万红庵也不耐寒凉,才起身灭灯上榻歇息。
正睡至半梦半醒之际,颊边传来一阵冰凉触感,一路滑到脖颈。万红庵惺忪间半睁开眼,却与正立在榻边的人对了个正着,霎时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滚下榻去。幸得榻边那人眼疾手快,一个兜搂将他接住,又稳稳送回了榻上。
“陛、陛下!”待有机会看清眼前之人,万红庵口齿结巴,几乎将舌头闪到。
孟谌微微颔首似是对他的回应,随后转身,舒展双臂。万红庵顷刻会意,起身将孟谌外袍褪下,又环着腰去解他的衣带,卸下冠冕,将人扶上榻来。
解衣时万红庵便闻见有熏酽酒气,见孟谌面貌也不甚明朗,应当是宴席上又吃酒不少,害得难受。故上榻后先牵着他一只臂膀,小心询问:“陛下可要小人传唤熬个醒酒汤来?”
孟谌却不理他,只将他推到靠枕上倚着,自顾自寻了个舒适角度窝进他怀里,又将他一双手按到自己太阳穴上,便闭目不再作声。万红庵此时方才知晓孟谌来意,便活络起十指,似在芙蓉池边那般于孟谌太阳穴上不疾不徐地按揉,时紧时放,收纵得宜。
观着孟谌神情仿佛甚为惬意,不多时便酣然入睡。万红庵按揉过半宿,十指俱已酸胀难耐,便也昏昏沉沉坠进了梦乡。
翌日醒转,万红庵睁眼见身侧平整空旷,连个曾躺过人的褶痕也无。
他唤来朱琛为自己盥洗,心里埋怨道帝王家到底凉薄,漱口时刻意将那水唾得噗嗤作响,直把那痰盂当作孟谌的脸倾吐。一番打理停当后来到外间,犹愤愤然,没成想抬眸就见到孟谌正端坐在厅堂正中的梨花椅上,正翻看着奏疏。
万红庵微微一愣,立时就换作副喜笑颜开的模样,殷切切上前为孟谌奉茶添香。孟谌见他来了,也不多做示意,只将身侧一块地方空出,左臂微曲。万红庵心下明了,亲亲热热地坐到孟谌怀中,又将头倚上他坚实的臂膀,陪他批阅奏疏。
孟谌一手端着奏疏,一手轻轻搭在他腰际间抚弄,或捻或捏、忽轻忽重。万红庵自然任他顽弄,只拿眼角余光去瞟他手上奏疏。那些章折倒也无甚新意,都是些嘉赞雪甲军攘夷有功,使国威远扬,要为严玉郎讨爵位封赏的。
这些人呵,无非都是些吸血的蝇虫蚊蚋,见个人得势便把口器巴巴凑上前去,贪图着分一杯羹。万红庵心下这般想着,面上也不禁败露了鄙夷神色。孟谌如何个敏锐的人物,自然察觉,便拿着奏疏探他话道:“怎的,你有何不同见地?”
万红庵见孟谌脸上并无任何不虞神色,便大胆道:“严大将军此番固然居功甚伟,只是若褒彰太过,助长其气焰,难免怕功高震主。”
“如此,该作何处置呢?”
“依小人之见,不若明举暗压。严玉郎此人本就颇有虎狼之心,陛下还当提防为妙。”万红庵一边说着,一边心道枕旁风果然吹得如此轻易,也难怪古往今来那些权臣奸宦都要通络后宫,当真是个捷路。
“好,”孟谌点头,面上似是嘉许,却忽然将万红庵一把推下地去,勃然作怒,“好个倌儿出身的贼奴!朕许你几分薄面,竟然就敢蹬鼻子上脸,妄议朝政,离间我等君臣之谊?”
万红庵不提防间被吓破个胆,立马匍身叩头,又去扯孟谌衣角央求饶恕。孟谌却将他一脚踹开,头也不回地负手而去。
其后不过几日,就听宫人传来严玉郎被册封平棘侯的消息,又赐金印紫绶,掌管京畿兵马,一时间风头无二。
第十九章
孟谌自那日含怒而去,又是一连数十日不曾涉足停云轩,几乎让万红庵疑心自己此番是真触到逆鳞,彻底没了转圜。
长日无聊,万红庵便也只在四处的亭台榭苑间赏花折柳、观鱼喂鸟,权作个消遣。不多时就将这南里的几处宫苑摸个通透,连哪处的假山里有黄鼬做窝,哪片莲叶下最是群鱼拢聚,他都知个一清二楚。
这日他也是倚在那长廊边上闲极无赖,扯半把草叶编了个花环,没甚意思,本当起身回轩,却不知从哪处传来一串清脆铃声,霎时来了精神。这铃铛声欢腾响亮,隔着大半条回廊仍能听着,万红庵以为是哪家宫人饲喂的猫儿狗儿,喜滋滋地循声而去,打算捉过来好生薅弄一番。
不成想刚拐过回廊转角,就正迎着人打了个照面。
这鼻对鼻,眼对眼,两相会晤之下,竟是一个喜,一个惊;一张脸红,一张脸白。
万红庵满脸欣喜,伸手就将来人牵住:“瞧我逮住个谁,晓霭!你怎的也入了宫?”
也无怪万红庵这般激动,他在这深宫冷院里居留久了,除去翠岫、朱琛还说得上话,所遇皆是些疏离冷漠、逢场搭戏,连个说体己话的也无。偶然撞见个故人,自然是喜不自胜,就要把身子往人跟前凑去,又把人双手握住,只想亲亲热热地叙一番旧。
却见晓霭脸色煞白,像是断没预料到会遇见他一般,别别扭扭地将手抽出,与他拉开几步距离,好一会儿才支吾着叫上话来:“红、红相公。”说着似还遗留着往昔当小厮的惯性,躬身就要向万红庵行礼。
万红庵连忙托起他道:“我俩现今都不在弁华园中,你也不是我的粗使,哪里还要这般拘束?”又端看晓霭一身珠玉锦缎,好不气派豪奢,戏谑道,“我看你而今比我还富贵发达,说不得还要我来拜你哩。”说着要朝晓霭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