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晏欺面色一滞,霎时将脑袋撇向一边,可那一双黝黑清亮的眼睛,却迟迟不会说谎。
目光是温的,每一寸,都是说不清的湿润与迷蒙。
“我知道,很大程度上,你们也在竭力维持这份平和。”秦还凝声道,“……上闲做到了,玉儿也做到了。如今一睁眼,又是足足半年时光……幸好,你们都还在。”
易上闲动了动唇,似想说点什么。秦还却摆一摆手,无声将他打断。
“为师曾与你们说过,生死一事,乃命中既定,聚散无常,亦不过在转眼一瞬。”
他笑着叹息道:“人生苦短,既有幸来这世间走上一遭,切莫对生离死别这类常态,抱有过多遗憾与执着。”
话音刚落,突逢房顶又一次的坍塌落地。极其狼狈的一声巨响,焦黑的枯木随即断裂成堆,肆意溅起脚下大片残渣粉尘。
薛岚因适才揽着晏欺退后一步,外屋又是一阵刺耳轰鸣的异响。众人齐齐抬头望天,便见是那遍地化为乌有的青黑魂烟再次升腾凝聚,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缕紧跟着一缕盘踞在雪地中间,最终直冲天际,狠命将天外一层寒流屏障撞开一道巨口。
几乎是毫无征兆的,那屏障一次碎得彻彻底底。四散的真气纷纷陨落溢开,与漫天飘摇的大雪融为一处,不多时,便再难见得半分踪影。
随后流魂气劲重新聚拢成形,恰似那雨后不绝的春笋一般,生长蔓延在长行居每一处残破不堪的死角之间,膨胀,癫狂,最终发出绵长而又痛苦的一声长嘶——
逆耳巨鸣震慑心肺,当即骇得众人浑身发颤,一时竟险些站立不稳。
大面积的房屋仍在面临倒塌的危险,而那时的秦还,却只身独立于镇剑台内颓然惨淡的一片狼藉中央,浅薄修长的身影,在门前展开一道脆弱不失尖利的雪光。
他微微偏转目光,似在夜时茫茫昏暗的黑幕之间,无声凝视晏欺一眼。
很温和平静的一次对视。
晏欺也怔怔抬眼回望了过去,眸底仍旧是模糊不清的雾与霜。
至今仍旧模糊不清。
师徒二人,在久经多年的背离与隔阂之后,终于在此番无意的相对相望当中,达成了不言而喻的某种共识。
秦还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是对着晏欺,亦或是对着自己。
再往后,双手结印,寒霜劲起。
那原是若有若无的一丝半缕的微渺魂形,终于在结界光照盈满周身的同一时间里——
彻底,毫无保留地,碎裂成尘。
第141章 迷途
晏欺早年拜入秦还门下做徒弟的时候, 两人之间, 并不像是寻常师徒那样谦和有加。
——秦还性子温柔敦厚,而晏欺生来傲慢倔强。
两人干对着瞪眼,晏欺往往便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永远不得其法。
随后略一晃神, 十来年就这么匆匆过去了,晏欺还是当初那个晏欺,而秦还——却早已经不在人世。
丰埃剑主一生都在游历四方,逍遥自在。晚年时期心血来潮, 捡回两个徒弟,然在实际上,并没能手把手地教会他们什么。
晏欺对他唯一深刻的印象, 也就是当年父母亡故之后,眼前无限堕落的模糊视线里,秦还沉稳有力的一双手。
他给了他最后的光。
他作为晏欺的师父,一直以来, 都在致力将徒弟从濒死的绝境当中引向正轨。
可到头来, 晏欺却带着未能止息的心魔,纵身坠入另一道无穷无尽的深渊。
这便是秦还埋藏多年, 久久无法释怀的心结。
是他的心结,同时也是晏欺的心结。他们师徒二人,彼此都在为一件自认为不可饶恕的事情,深陷泥沼,无法自拔。
然而在此时此刻, 秦还望向晏欺的一双眼睛里,却是轻松的,释怀的,不再带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瑕疵。
就好像他们最初遇见那个时候,秦还俯下身去,看着面前瘦弱而又清冷的少年。
他眼睛里隐有断续的湿痕,但从来不肯落下一滴眼泪。
慢慢到了后来,少年逐渐长大成人。
他眉眼间褪不开的凉薄与锋利,亦在岁月反复无常的磨砺过程当中,淡化为不染纤尘的低柔。
于是秦还放下了。
终于舍得放下了。
“……原是想盼他日后心结疏解,再无苦痛折磨。”
再无苦痛折磨。
当晏欺真正离开苦海,愈渐朝外迈开脚步的时候。秦还也知道,他的徒弟总有一日,会将心间裂开的伤口,一点一滴缓缓填至圆满。
如此一来,便是死亦无憾。
——是以,丰埃剑断,人魂碎尽。
数不清的冰点霜华,顷刻没入窗外纷飞的大雪之中,一触即发——迅速朝外展开一道百尺有余的厚重屏障。
周遭冻至极寒的刺骨气劲,同时携有一股横冲直撞的巨大力量,以镇剑台为中心,轰然一声彻底炸开一道圆弧。
晏欺瞳孔骤缩,还未采取任何有效的抵御措施,便已被那股突如其来的横流撞得斜飞后仰,腰背一折,连人带墙一并摔出数十余尺,最终一头埋进室外冰冷坚硬的厚雪地里,堪堪砸出极沉一声闷响。
薛岚因还待回身拉他,但那股突袭而至的寒流实在太过强大,薛岚因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叫喊,便也跟着整个人掀翻起来,一路挣扎抵抗着摔出老远。
待他再度抬头的时候,前方损毁大半的镇剑台从里至外,已然筑起一道牢不可破的百尺屏障。
——那力量几乎是带有毁灭性的,拼命蚕食吞并周遭一带飞扑环绕的乌青色魂烟。
丰埃剑主秦还,彼时正施展毕生最后一道术法,亲手震碎了自己仅存于世的薄弱残魂——以其魂散瞬间所爆发流溢而出的冲天气劲,迅速吞噬了周围近百尺以内,试图靠近长行居的所有青乌魂烟。
这是他身为他们的师父,身为他们的家人,眼下能够做出的唯一一件事情。
那时晏欺用力呛咳着睁开眼睛,面前只剩下天边落不尽的刺目雪点。
夜晚还很漫长。只是当他挣动着想要起身寻找什么的时候,已再不能找到昔日与他对视的那一寸目光了。
他呆了一会儿,在原地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僵。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滚啊!”
倏而一声怒喝打破宁静。易上闲翻身跃上廊柱顶端,三尺寒剑应声出鞘,霎时斩断面前横扑而来的凶猛流魂。
薛岚因当即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捞过晏欺摁进怀里。后时往前跨过几步,见程避亦是神识不清地埋身在雪地下方,便干脆手里紧抱一个,背上驮着一个,沿途跌跌撞撞朝院墙外走。
长行居经过此番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之后,已从最初那个山清水秀的人间仙境,毁成了一摊浓烟弥漫的残垣断壁。
诛风门的流魂仍在出入不断,甚至渐有将屏障再次冲开的趋势。幸而有易上闲在后竭力做出掩护,薛岚因才得以穿过一条极其隐蔽的窄道,带着晏欺程避二人暂离危险的侵扰。
——但他本身到底不是铁做的,就这么硬拖着两个人走了数余里的路程,很快便累得浑身打跌。
好在晏欺且算是清醒,没一会儿便从秦还残魂碎尽的仓皇情绪中缓过劲来,抬头对薛岚因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薛岚因背上还趴着个程避,人已被那过激的寒流冲晕了过去,连带手脚关节都被霜劲冻至僵直。
眼下这般光景,薛岚因是真的没法儿再逞强了,于是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对晏欺道:“对……对不起,让我歇歇!真的太累了——待会儿再抱你起来……”
晏欺道:“没事,让我自己……”
话没说完,薛岚因手劲一松,晏欺便被他一头砸进雪地里,又是扑通一声钝响。
晏欺:“……”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薛岚因登时慌了心神,踉踉跄跄将程避放下,赶上去扶稳晏欺胳膊道,“我不是有意的!”
晏欺摆了摆手,勉力从地上跪坐起身。彼时乌黑的长发径直垂过额顶,其间沾满了细碎晶莹的雪粒。
他冻得厉害,一双眼睫都在不住地颤抖。可同时也乏得浑身瘫软,伸手把薛岚因招了过来,两人哆哆嗦嗦贴坐在雪地里,已经没力气再往前挪出半步的距离。
晏欺抬眼望天,视线有些模糊不清。隐约瞧得一两点轻盈的雪子起伏飘落,待再往前看的时候,昔日长行居森冷庄严的青瓦白墙,已渐随着风雪的侵袭彻底消失了踪迹。
“现在到哪儿了?”晏欺问。
“没走远。”薛岚因闷声道,“离长行居近着呢……”
晏欺突然就颓了,弯腰团成一颗虾米:“走不动了。”
薛岚因从雪地里爬起来,拍了拍手,对晏欺道:“来,我抱你。”
晏欺眯着眼睛,正想费力说点什么,却忽听耳畔传来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二人同时回头,薛岚因立马警觉起身,顺势将涯泠剑押入手中握紧。
然而待得半天磨蹭过去,竟见得一人牵有两匹壮硕的黑马,战战兢兢地,自后方枯枝成堆的杂路之间小心跨步出来。
薛岚因定睛一看,来者并不是别人,而是方才一直没见人影的从枕!
瞧他这副狼狈德行,约莫也刚从火场里脱身不久。满面皆是脏污黑渍不说,一袭惯用的纱衣也给烧得破破烂烂,几乎遮不住他一身冻青泛紫的皮肤。
——这场混乱来得实在突然。薛岚因当时满心挂念着晏欺的安危,根本没空理会旁人的死活。
但事后转念一想,又觉身边似乎缺了那么一点什么。
直到现在这会儿,从枕猝然一下闯入视线,薛岚因才稍有回神,勉强忆起这次结伴同行的一众人中,还有这么一个没存在感的白乌族人。
从枕来得正是时候,能帮忙接过程避不说,手里还顺势拽着两匹好马——看样子,是预备足了,要一路颠簸远行的。
两匹马载上四个人,约莫能跑出很长一段路程——至少离开长行居不成问题。
薛岚因老远望着从枕过来,仿佛松下一口气的样子,直道:“从兄,这么久没见人影……你上哪儿躲着去了?”
从枕一瘸一拐,走路都不大利索,牵着两匹牲畜,像是强行拖着两大座山。
薛岚因赶忙前去拉过一匹,双手举托着程避一并搁了上去,后时又揽过晏欺一个翻身,稳稳跨坐上另一匹。
从枕则喘着粗气歪在后方,抬手试净额间半冷不热的细汗,慢吞吞道:“长行居被烧成那副模样……我算是拼了一条命,才从马厩里捞回这么两匹,再去得晚一些,咱们可就走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