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
皇上气得心口疼,伸手猛地把安明慎推开。
安明慎一口酒呛在喉咙里,疯狂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萧皓尘你推我干什么!”
萧皓尘茫然:“啊?”
安明慎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看着一手拿酒壶一手拿诗集的萧皓尘。
不是萧皓尘推的他?
萧皓尘笑吟吟地揉揉安明慎的后脑:“你喝多了吧?睡吧睡吧,这些年你估计也没怎么睡过好觉。”
安明慎心情复杂,表情就更复杂了:“你……”
当年在宫中,他与萧皓尘不睦,没少去凤仪宫找麻烦,没想到……没想到他落魄至此,竟是萧皓尘救了他。
皇上气急了,在空中卷起一阵阴风,咆哮着往安明慎嘴里吹,不肯让安明慎再说出什么让他讨厌的话来。
安明慎被吹了一嘴沙子,呸呸连吐了好几口唾沫,又拿酒漱口:“这什么破风,讨厌死了。”
萧皓尘低笑一声,自斟自饮,借着一缕月光看诗文。
那阵阴风好像只吹了安明慎一个人,等安明慎入了房中,就只剩下柔软的暖风送着花香,吹得他昏昏欲睡。
皇上默默蹲在了萧皓尘身边,小心翼翼地去触碰萧皓尘的衣角,心里沉重地发苦:“皓尘,你别娶安明慎,那小野猫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他做不了好后妈,小猪会被欺负的。”
萧皓尘以为自己喝多了,听着有人在他耳边嘟嘟囔囔地说些有的没的,他迷迷糊糊地咬着酒壶壶嘴:“谁……谁在说话……”
皇上急忙闭上嘴。
他还记得维延警告过他,隔世花的诅咒。
虽然他还没明白这个隔世花的诅咒到底是什么规矩,可他现在怕极了,生怕皓尘发现他,再次被他牵连。
他只能在人间待两个时辰,只是看皓尘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其他的……已不敢再奢求。
至于皓尘要成亲……
皇上磨着后槽牙,钻进了卧房中,给安明慎托梦去了。
他的皓尘,应该娶个温柔美貌,体贴善良的人,怎么能被安明慎这种嚣张跋扈的小王八犊子糟蹋。
不……不行,绝对不能是安明慎!
安明慎睡不好,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了。
正迷迷糊糊地睡着,默默算计着萧皓尘如此大的恩情他该怎么还。
忽然,一阵阴风吹过。
安明慎打了个寒颤,猛地睁开眼睛。
却惊恐地发现一具肢体倒挂在房梁上,长发下是鲜血淋漓地脸,阴森森地吐出寒气:“你不可以与萧皓尘成亲……不可以成亲……成亲……”
云州城宁静的夜色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带着哭腔的惨叫:“啊!!!!!!!!”
萧皓尘急忙冲进去:“怎么了怎么了?”
安明慎惊恐地扑进了萧皓尘怀里,呜呜地哭着:“鬼……呜呜……鬼……有鬼……”
萧皓尘两度出入阴阳界,见鬼见的比人还多,无奈地哄着安明慎:“没事,没事,鬼都是虚无之物,在世间活不了几日就会烟消云散了,你个大活人,怎么还怕鬼么?”
安明慎瑟瑟发抖,往萧皓尘怀里钻的更委屈了。
皇上气得心酸难受,恨不得现在就现形再恐吓安明慎一回。
可他又害怕极了,他害怕隔世花的诅咒,害怕自己一时生气又害了皓尘。
鬼差飘到他身边,说:“两个时辰就快到了,抓紧跟我回去继续下油锅。”
皇上说:“再等会儿。”
他依依不舍地轻轻又看了萧皓尘一眼,飘去隔壁看他熟睡中的儿子。
小猪今年十二岁了,稚嫩的眉眼已经有了少年人清秀俊美的轮廓,再过两年,必是个祸害天下少女的俊朗公子哥。
皇上叹了口气,想要触碰儿子一下。
鬼差幽幽道:“小孩子三火不旺,你这戳一指头下去,他至少病三个月。”
于是皇上忍着心中的爱怜,强迫自己飘在离儿子三尺远的地方,不舍地看了又看。
鬼差不耐烦了:“两个时辰到了。”
皇上说:“再给我半刻钟的时间。”
鬼差问:“你又想干嘛?”
皇上飘到了蔷薇花架下,以鬼魅之力,慢慢滋养着那一片蔷薇。
云州的水土不养蔷薇,可皓尘向来喜爱蔷薇,怎么能只挂着这么伶仃几朵?
卧房里,安明慎还趴在萧皓尘怀里嘤嘤嘤地不依不饶。
窗外的夜色下,大片的蔷薇在月光中越开越盛,雪白一片烂漫绚丽,恍若当年京中盛景。
相国府的小公子年轻气盛,骑马仗剑走过京城街头,生平最喜蔷薇花。
皇上回到了地府中,子时已过,又是一场剥皮抽筋的酷刑。
他一边受着痛,一边忍着笑。
孟婆问:“你笑什么?”
皇上沙哑着低喃:“明日皓尘醒来,见满园蔷薇盛开,一定……一定会很高兴的……”
孟婆说:“你们凡人就是奇怪,一个个生前不知珍惜,死了就天天赖在奈何桥头不肯走,有什么用呢?回不去了啊,痴儿。”
皇上闭着眼睛,在虚无的天地间回忆萧皓尘一颦一笑的模样,说不清痛楚和快乐哪个更多。
回不去了。
世事如流水,过去的,再也追不回来了。
二十年前的京城,百业兴盛,金瓦红墙下开着大片大片的蔷薇。
那是少年夫妻情窦初开的年月。
从那之后,他们再也不曾有过那般甜蜜和快乐的时光。
正妻,正妻,帝王夫妻,是比陌路人更远的陌路。
孟婆小声问:“后悔吗?”
皇上说:“悔。”
孟婆叹了口气,说:“走上这座桥的人,哪有此生无憾的。人生在世,悔恨总是有的,哪怕重来一回,你也不见得能比现在好过多少。”
皇上低声说:“若重来……”
若重来,他该如何?
若他放弃皇位,萧家不会让一个皓尘那般品性模样的长子与一个不受宠的王爷成亲。
若他重登帝位,为压制朝野权臣,所作所为必会再次伤透皓尘的心。
若能重来……若能重来……
皇上绝望地躺在滚烫的大锅里,痛得心肝脾肺绞成了一团。
他忽然在绝望中明白,他和皓尘的情谊,竟早在两人呱呱坠地之时,就注定了不得善终。
错了吗……
原来从初见那天开始,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君权,臣权,千百年来彼此牵制折磨,他和皓尘,不过是天地滚轮下一道不足言说的车辙。
皇上对自己喃喃低语:“到头了……我和皓尘的情谊,是不是真的到头了……”
孟婆摇头叹息,心想,又是一缕心死之魂。
皇上却猛地睁开了眼睛:“判官!判官!!!”
判官阴沉沉地飘过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皇上问:“我什么时候能再去阳间看一眼?”
萧皓尘睡了一宿,天明时起身,却听到儿子在院子里笑:“爹爹,爹爹快来看,蔷薇开了好多啊。”
萧皓尘揉着额头,慢慢披衣走出房门,惊愕地看着那满院蔷薇,在日光下烂漫盛放,摇曳生姿。
云州水土不生蔷薇,怎会……怎会开的这样好……
小猪摘了一朵蔷薇:“爹爹,这蔷薇开的真好。”
萧皓尘低声说:“真好,开得……像京中的蔷薇一样好……”
那些日子远的像梦一样,生生死死几度轮回,他已好久未见过如此绚烂的蔷薇花。
也很久未见过,那个为他折来蔷薇的少年了。
小猪有点无措:“爹爹,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萧皓尘苦笑着摇摇头:“爹爹没有不高兴,爹爹只是……”
只是……如何呢?
他们之间,还能如何呢?
萧皓尘坐在蔷薇花下,慢慢抚过那些柔软的花瓣,恍惚又见到当年国子监的错落光影。
那时……那时的日子,竟已过去二十年来。
十年来,他带着小猪东北西走,为那个护他离开阴间的人积德行善,却从未再问过半句那人过得如何。
打破阴牢是大罪,那位本就罪孽深重的皇上,下场必然会痛苦万分。
萧皓尘对自己说,别心疼他,他不值得你再伤心。
这话说多了,好像自己也信了。
小猪小心翼翼地说:“爹爹……”
萧皓尘说:“无事,想起些旧人了。”
小猪慢慢抱住萧皓尘的胳膊,把自己珍藏的玉佩系在了萧皓尘腰上,低声说:“爹爹,我们回京城吧,你喜欢蔷薇,这里开不好。”
萧皓尘轻轻摇头:“爹爹不愿回去,你想去京城看看吗?”
小猪红着眼眶点点头。
他仍记得年幼时和那位叔叔的约定,虽然爹爹从未告诉过他,那位叔叔是谁,可他猜得到的。
他从小就聪明过人,他猜得到那是谁。
萧皓尘说:“等你再大一点,爹爹带你回京看蔷薇,但是你要答应爹爹,不要长留京中。那个地方,会吃人。”
小猪已经有些懂事了,却也不太懂,他小心翼翼地握着萧皓尘的指尖:“爹爹,你……娶了安叔叔吧。”
飘在蔷薇花上的亡魂惊恐地瞪大眼睛。
小猪说:“你总是一个人,才会一直念着过去放不下。安叔叔虽然脾气讨厌了点,但至少还是个人。”
亡魂气呼呼地围着亲儿子转了一圈,有心要踢小猪的屁股,又怕真的让孩子病了,只能咬牙切齿地飘了一圈,卷起漫天飞花,飘飘扬扬地撒了皓尘一身,以此宣告主权。
萧皓尘未曾察觉花中的异样,只是摸摸儿子的头,沉默着去亭中饮了一壶酒。
小猪说:“爹爹……”
萧皓尘摆手:“去看兵书吧。”
小猪不情不愿地走了。
萧皓尘在亭中独饮,怔怔地看着那片绚丽至极的蔷薇花。
一缕香风抚过发鬓,萧皓尘低喃:“是你?”
亡魂惊慌失措地躲进了桌子底下,不敢再胡来。
萧皓尘慢慢喝着酒,说:“叶翃昌,我是入过黄泉的人,看得到鬼魂,也认得出你。”
亡魂蹲在桌子底下,闷声说:“有人告诉我,隔世花不止是剧毒,也是诅咒,若我再见到你,你还会遭遇不测。”
萧皓尘说:“然后呢?”
亡魂小声说:“判官说,你给我积了福德,允我来人间看你一会儿。”
萧皓尘说:“叶翃昌,你已不是皇上了,我也不是你的皇后。你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亡魂委屈巴巴:“我就是来看看……看看你……你和安明慎……”
萧皓尘嗤笑一声:“我和安明慎要成亲,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亡魂不敢有不满意,他就是委屈得说不出口。
萧皓尘说:“我给你积福德,是想帮你早日脱离阴牢刑罚,好好投胎做人,不是让你这样浪费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