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
亡魂蹲在桌子下面数着风吹落的花瓣,一瓣,两瓣,三瓣,四瓣……
萧皓尘踢了踢蹲在桌子下的亡魂:“叶翃昌。”
亡魂闷闷地“嗯”了一声。
萧皓尘说:“滚。”
亡魂偷偷绕在了萧皓尘身后,飘来飘去不肯走。
萧皓尘深吸一口气,说:“滚回你的阴牢里待着,早点投胎,你和我,早就没有以后了。”
亡魂说:“我再看你一眼就……”
萧皓尘烧了张符纸按在酒中,猛地回手泼在了亡魂身上。
亡魂惨叫一声,被重重地打回了阴曹之下,狼狈地跌入了忘川河中。
亡魂一入忘川,便被河水侵蚀分离,差点就此灰飞烟灭。
还好判官及时出现,把他从河中拎出来,皱眉:“你不认路吗?怎么还能掉进河里?”
皇上有苦说不出。
判官说:“时辰到了,过去剥皮。”
皇上深吸一口气,忍着五脏六腑的绞痛,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奈何桥边,就地一趟,闭着眼睛等孟婆给他剥皮。
孟婆幸灾乐祸:“你何苦呢?若是乖乖呆着,过上三五百年,这刑罚总能到头,你也能去投胎。人家又不待见你,你过去找揍干嘛?”
皇上呲牙咧嘴地忍着痛,低声说:“我乐意。”
孟婆说:“你就不想想,要是你把萧皓尘惹急了,他再也不肯为你积德,你可就真的要千秋万载地在这儿抽筋剥皮当汤底了。”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低喃:“皓尘……皓尘本就该为他自己而活。”
孟婆说:“那萧皓尘要成亲,你搅合什么?”
皇上说:“安明慎此人,恃宠而骄,没心没肺,不会真的珍爱呵护皓尘,不配和皓尘成亲。”
孟婆说:“那若是有一人,一生对萧皓尘珍惜呵护,爱入骨髓,你就不恼了?”
皇上心里酸的生疼,疼得翻江倒海。
他不恼,他怎么能不恼?
哪怕……哪怕那人是仙人下凡来弥补皓尘这一生苦痛,他也觉得难过极了。
可他呲牙咧嘴地任由孟婆剥去他一身皮囊,也只能嘶哑着说一声:“我绝不会……阻拦皓尘与那样一个人……相伴……”
绝不阻拦。
对,绝不阻拦。
并非不痛,并非不妒,并非是他真的已放下执念心有大爱。
他只是……他只是太清楚,他早已失去了为皓尘心痛的资格。
皇上驾崩十年,戚太后与秦太后在宫中明争暗斗,戚秦两派军马也隔着京城彼此虎视眈眈,无人再有空理会南廷军营。
卫寄风做了真正的土皇帝,他性情越发阴冷孤僻,日夜与萧皇后的遗物待在一处,不肯分开片刻。
直到这年春日,军中传言说有一户人家竟在云州土地上种出了大片盛放的蔷薇花。
卫寄风恍惚还记得萧皇后爱蔷薇,一时兴起过去赏花,隔着暖风托起的簌簌落花,如在梦中一般,见到了他魂牵梦绕的那个人。
皇上又被煮了一天。
等今日的刑罚结束,他迷迷糊糊地游荡着来到忘川河边,焉头搭脑地看着河中的倒影,透过阴阳两界,鬼鬼祟祟地偷看着皓尘的一言一行。
可这一次,他却惊恐地看到,皓尘身边站着一个熟人。
卫寄风。
皇上气得往河里扔石头:“秦湛文你的本事呢!卫寄风行刺君王这么大的罪名,你居然还没还没趁机把南廷军营弄垮!你的本事呢!!!”
可惜卫寄风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是痴痴地站在蔷薇花下,不敢靠近,又舍不得离开。
伸出手想要触碰,又怕碰碎了这场梦。
萧皓尘见到卫寄风,苦叹一声阴差阳错,推开门,说:“进来吧。”
卫寄风摇摇头:“少爷,我站在这里看你一会儿,就好了。”
萧皓尘闭目叹息,说:“我已不是萧家少爷,你也不再是相国府的家臣。”
卫寄风喃喃说:“少爷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少爷。”
萧皓尘说:“你若不愿进来,就回去吧。”
卫寄风仓皇失措地猛地向前一步:“少爷!”
萧皓尘叹息:“我曾修书给你,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当你的南廷军营大统领,决不可学萧相国,再起叛逆之心。你可以不顾一切,但行刺君王的结局,无论谁死谁生,江山必生动乱,你可曾有片刻怜惜过天下苍生。”
卫寄风低着头,握着拳,说:“少爷说的是,卫寄风记下来。”
萧皓尘说:“如今戚秦两派在北方斗得不可开交,戚无行和秦湛文都非易与之辈,你守着南方四州,也算一片乐土,不要再搅入皇室内斗之中了。等京中尘埃落定,你专心效忠新君便是。”
卫寄风心中不甘:“少爷,您的孩子,才是本该继承大统的嫡子!”
萧皓尘疲惫地说:“做皇帝有什么好?小猪天性善良,性情天真烂漫,我可舍不得让他被那张椅子煎熬。”
卫寄风只好收敛了那些话,殷切地说:“云州土地贫瘠,少爷何不搬到潺塬城来住?我在潺塬城种了好多杜鹃花,虽不是蔷薇,却也开的繁茂喜人,少爷可愿去看一眼吗?”
皇上飘去功德殿找判官,眼底乌青语调幽冷:“我要去人间。”
判官在忙着打算盘,算世人一生功过,不耐烦地说:“你把萧皓尘给你积攒十年的福德都快用光了,还去?”
皇上说:“我要去人间。”
判官说:“你去干什么?”
皇上咬牙切齿:“有个老仇人见到皓尘了!”
判官翻开功德簿看了一眼,说:“卫寄风三百年前是一匹野狼,在斗兽场中受尽折磨,是萧皓尘的前世买下它把它放归山野。这一生,他是来报恩的,你不必担心卫寄风会对萧皓尘不利,老实回锅里待着去。”
皇上心不甘情不愿地蹲在孟婆身边,说:“我讨厌卫寄风。”
孟婆说:“我看他们相处挺好的。”
皇上深吸一口气,说:“不好,皓尘当年就是被他所杀。”
孟婆说:“你要去找他算旧账吗?”
皇上被噎得无言以对。
若算起旧账,他和卫寄风,到底谁更混账王八蛋呢……
孟婆说:“我劝你好好在这里呆着,等到冥王消气,放你回去投胎不好吗?”
皇上喃喃道:“我不想投胎,投胎之后,就不记得皓尘了……”
二十年前的国子监,年少的皇子和权贵少爷们都在蔷薇花下读书。
不受宠的七皇子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窝在角落里沉默着看自己的书。
只有那个人,只有那道光照在了他身上,相国府的小公子笑得眉眼弯弯,笑他写错了字。
那样的时光,那样的爱意,他哪怕千秋万载地躺在这里受刑,也不愿忘却分毫。
遗忘才是最痛的酷刑,忘了皓尘,他便只天地间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生与死,都已毫无意义,他的生命里再也没有光照进来,只有白茫茫一片冰冷。
卫寄风没有离开,他以巡视军营为名留在了云州城,每天来篱笆墙边浇水施肥,偶尔会带着酒来,约萧皓尘喝一杯。
他们当年也曾有过些情谊,萧皓尘不便拒绝,就让安明慎带着小猪玩,自己坐在亭下与卫寄风喝酒。
卫寄风说:“少爷,当年你入宫时,我本该随你左右。若有我在,你不会……不会……”
萧皓尘打断了他:“是我自己选的,你若入了宫,也不过是多了一个陪葬的人,而不是今日的南廷军营大统领。”
卫寄风沉默了一会儿,饮尽杯中的酒:“少爷,如今你已是自由身,可否愿意来南廷军营一展生平包袱?东荒部落已渐渐凝结成一股力道,被称为青丘七王,秦家忙着和戚家内斗,已顾不上天堑山防线。南廷军营必须要向北推进,才能堵住东山军防线的缺口。”
萧皓尘漫不经心地说:“秦家不会让你逼近东山。”
卫寄风说:“少爷,我知道您心怀天下,从前……从前是被叶翃昌耽误了。现在天下乱世将起,陪我去东山好不好?哪怕我死在天堑山,有你在,南廷军营不会垮掉,我也走的放心些。”
皇上呲牙咧嘴地蹲在忘川边被狱卒抽筋:“卫寄风才不是真的为了天下苍生,他就是想把皓尘留在身边!这个心机深厚的混账!”
狱卒说:“卫寄风这是要激起萧皓尘的热血斗志,别让一把宝剑烂在泥里,你又嚎什么嚎?”
皇上一身气势汹汹的怒意忽然就瘪了下去。
他呆呆地看着萧皓尘和卫寄风碰杯饮酒,苦笑着闭上眼睛不再看了。
对,别人说的都对。
卫寄风要激起皓尘年少时的凌云壮志,要助皓尘一展生平报复。
他实不该……实不该为此生气……实在不该……
自己造的孽,自己慢慢受着疼。
也就……也就只能受着疼。
萧皓尘拒绝了和卫寄风一同去南廷军营,他说:“我累了,卫寄风,我做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也做过落魄求生的一缕游魂。如今,我只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若是战死沙场,南廷军营还有副将,还有副统领,还有无数比我更熟悉南廷军营的将士。天地之大,芸芸众生,缺了一个萧皓尘,也不会如何。”
卫寄风紧紧握着拳:“少爷,你还记着叶翃昌吗?那昏君已死,已经死了,无论你爱他与否,他都已经死了!”
萧皓尘闭目饮酒:“别说了。”
卫寄风硬生生把心头那口血噎回去,他不甘,不愿,他为少爷不平,也恨命运作弄。
他的少爷,为何已不是他当年认识的样子。
就是为了那个……为了那个昏君?
萧皓尘说:“你若想喝酒,便在此喝酒,若不想喝,回军营吧。”
卫寄风急忙说:“少爷,我喝,我喝。”
卫寄风常来喝酒,醉意朦胧时,目光便火烧似的落在萧皓尘的脸上。
二十年光阴似箭,他的少爷已不再是少年稚气的模样,可那张清雅俊秀的脸染上了风霜,却依旧眉目如画,温柔如初。
这是他放在心尖上,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人。
从前,他无法与君王相争。
如今,他竟连个死人都争不过。
卫寄风说:“少爷,你为何不肯放下叶翃昌?他对你那般残忍无情,你……”
萧皓尘慢慢喝了一杯酒,忽然拔剑刺向卫寄风的胸口。
卫寄风不动如山。
萧皓尘的剑尖刺破卫寄风肌肤半寸,停在了原地,他在醉酒中喃喃问:“痛吗?”
卫寄风老老实实地回答:“痛,但还能忍受。”
萧皓尘说:“若我一剑刺穿你胸口呢?”
卫寄风说:“少爷给我的一切,我都甘之如饴。”
萧皓尘低笑一声,收剑仍到一旁,从衣服上撕了块布帛扔给卫寄风:“包扎好伤口,这一剑,是罚你胡言乱语冒犯于我。你自己都像个傻子,何苦问我为何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