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本事,居然轻轻巧巧便把那么多人拼了命也没到手的凤文得了,让那些费尽心思也到不了手的人好生眼红。曾有了沈忘荃前车之鉴,这一回原本是断不会放王潜山走。但王潜山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提出了一道交易出来,那便是由他带走凤文,从此免去家族后生之苦。他带走凤文的期间,那怪蛊果然便如死了一般安分。但他王潜山的本事名头,却也越来越大;他们便觉得凤文根本就是和龙图一样的绝世秘籍,只是能学会的人少之又少罢了。那些贪心不足的家伙合计来去,觉得果然不能放任王潜山就这么私匿凤文,必须逼他交出来,于是又故技重施,再把他诓回楼内,这次也如当年对待沈忘荃一般,给他备上了这道长索铁枷,等着请君入瓮。但王潜山又哪里是沈忘荃呢?他非但不是,反而就像亲眼所见,对当年沈忘荃的遭遇清清楚楚,因而也不戳破,但早就留有后手。呵呵……他那后手,便是我们了。”
“王潜山离了十二家之后,没了靠山,却要自立门户,这又是另外一段故事。这一节不算秘密,你总能打听得到,就先略过不说。总之,他与邪教‘旦暮衙’共同做局,许多人入了他们的圈套,签下‘生死簿’……那是我们一辈子中最大的一件错事,实在是不堪回首,不谈也罢。但愿赌服输,更何况他拿去我们的面孔脸皮,由不得人不听他调配。于是我们便在这高楼之中,替他坐了二十年的牢……他呢,那肉灵芝蛊便随他使唤,这百余张入了肉墙上的脸孔身形,都能被他随意调用,哪里又能拦得住他呢?但也是笑话……嘿嘿,笑话!这样一位罕世的奇才,真真的生死人肉白骨,居然也抗不过百年之期。但若他死了,我们怕是便要一辈子做这没名没姓的活死人了,仇不得报,债不得偿,那生死薄上的名字,便永远也消不去了!”
他说的话越往后来,愈发混乱,喻余青重伤之中,至多只听得明白六七成,越到后面便越不知所云。那老者灌注他体内浑厚内力,也愈发如火烧炙,气海滚沸,便如地狱油锅般反覆煎熬,但自己提气之时,原本断续壅塞的内息居然又重新接续起来,心口虽然烦恶欲呕,但重创的疼痛也似乎消弭了不少。他睁开眼睛勉强去看时,见那老人只剩下几乎一具摇摇欲坠的皮囊,一双枯手缓缓离开他身遭要穴,还在絮絮念着“王潜山”“生死薄”“报仇”什么的,话语已经破碎不凿,许多关键的问题他都未来得及说明白;喻余青惊道:“老前辈?你……你别说了……你就要……”就要变成一株朽木,一滩烂肉,或是一副枯骨了。
老人却反而笑道:“照啊!我要死了,说明那肉蛊的寄主终于要死了!王潜山已经死了,这一回死的是那百年不腐的可怜人沈忘荃,他半死不活地这么些年,也终于油尽灯枯了……呵呵呵,呵呵呵!人生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尫悴……”他的口齿不清,牙齿也开始往外崩落了。
喻余青惊疑不定,若真如这老人说的,沈忘荃死了,王潜山也死了,那害人的肉蛊死了,这古怪的千面老人也要死了,那不是皆大欢喜吗?那还有什么仇要报,什么债要还,什么名字值得挂怀?他试探着道:“老前辈以毕生功力救我,小子感激不尽。您若有什么未竟之事,交代下来,晚辈自当无有不尊。”
那老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囫囵说道:“交代?我已交代过了。你现在还不明白,但你很快就会明白了……你瞧瞧,你心口那儿,伤还痛么?是不是麻麻痒痒,有什么在往经脉里钻?”
听如此说,喻余青急忙低头一看:原本被薄剑穿透的心上创口,却被那老人用与那楼上同样的黑色淤泥般的东西——怕不是他口中说的那“肉灵芝”塞住了,那微微蠕动的黑色“肉块”之上,仿佛还正开出一朵古怪的“肉花”。他大惊失色,知道那怕是这肉蛊的毒芽,此刻已经长在他创口之上,甚至埋入胸腔之中,完全阻填住了伤口,反倒将它密密地愈合修补起来。下意识伸手要去拔开,莫说哪里拔得动,更如同骨中取刺,疼痛难挡。便听那老人道:“慢着,你若是拔了它,便是再往你心上扎百刀一样,登即便死。也是命当如此……你若早来一时、迟来一时,便轮不到活着往心口上便种这阎王……可若不是你受了这致命的重伤,而沈忘荃却又在这当口死了,又哪里轮得到受这活罪,可哪里还有别的法子?……要么你怪他罢,他那怕是早一刻死,迟一刻死,恐怕便又是另一种情景;但谁叫你等不得,我等不得,这命等不得……”他一双枯枝般的手紧紧箍住喻余青的双肩,令他动惮不得,一路往他胸膛上摸索。“……要怪你就怪王潜山……怪你生是王家后人……这都是你的了……从今往后,……全都是你的了……”
他的舌头变成一滩淤水,眼珠从目框里滚落下来,嘴唇变成枯树皮一般的东西;整个人形便突然散了,坠在地上仿佛一层被抛下的蛇蜕。喻余青手足无措地顿在原地,只觉怖然余音随着那肉蛊根茎扎入肺腑,在心底深处隐隐盘旋。
第二十八章 无花空折枝
天色逐渐暗下去,晚霞在天幕的边际镶起一道红紫色的滚边。楼底下的不速之客们倒也不疾不徐,似乎对他们这位小师叔极有信心,不少人乱糟糟就地坐下,点起火把。这在火药四伏的山地之中,显得更为危险。但那吕老儿也不管束,只是任由他们喧闹,自个儿摆起龙门阵来,拿眼角斜睨楼顶的王谒海。那些妖魔鬼怪中有人从来是唱喏的丑儿,疯癫癫从来不管什么规矩,眼下无人约束,便闹腾起来,排排站到楼前,便当着那些衣冠楚楚的十二家子弟的面,嘻嘻哈哈地解开裤腰来。十二门人里不少女徒,虽然平日里与男弟子一般教学,但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与下九流仍然不搭界。当下惊叫起来;但叫得越大越乱,那些家伙便越是开心;掏出话儿齐齐尿起来,瞧着哪边的大姑娘躲得越劲,便朝着呲去,一面嘻嘻哈哈放声大笑。十二家的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哪里还忍得了,纷纷拔刀在手,喝道:“哪里来的狗东西胆敢在这撒野,阉了你们的命根子!”
那领头起事的披头散发,看上去便似乎头脑有些问题,眼睛处有一大块红斑胎记,此时笑嘻嘻没个正形,道:“在这儿等着反正无聊,我们撒尿划一道楚河汉界,跟你们下棋子玩!”
早有人按捺不住要教训他,这边话音未落,那边早有一剑贴腹而至,喝道:“好啊,就陪你玩玩!”若是旁时,这一招怕是真要让他断子绝孙。可那疯子急忙提胯缩裆,身形一转居然险险避开。他胯下漏风,却也不提裤子,倒先拍手笑道:“好玩!好玩!我跟你们玩玩!”对面剑招又当面劈来。他膝弯一顶,双臂反撑,刷地矮下半截,那刃锋又仰面擦着他鼻尖过去。这疯子也敢托大,手中半件兵器也无,旁边弟兄居然也都看热闹不来援手,反而都叫起好来。他以臂代腿,反手爬行,双脚趁机往来人身上一套连环踢。那人末料到他人看起来十分痴傻,武功却丝毫不含糊,没防备啊哟一声,飞过那道满是尿骚味的“楚河汉界”,摔在对面。那疯汉子指着他笑道:“卒子过河,被车吃啦!”众人都一发哄笑起来。那人大怒,甫一落地便一个打挺,提剑再上,那红斑疯子道:“嗳,你会不会玩的?干么不守规矩?你既然已经死了,就不能再起来!”那人怒不可遏,喝道:“你才死了!”劈面一剑下来,凌厉至极,用得是十二门中的平生绝学,拼上生死了。那疯子却歪了腰杆,闲闲一让,道:“被吃了的子儿该在篓子里呆好了!”双手搂在脑袋后面,脚却朝前平平一踹。也真是奇了,这一招无名无姓的,看似毫不起眼,可便像算着了落点,正正中中地落在那人屁股上头,反倒像自己把屁股送上门来请他踹这一脚似的。那名弟子没防备一个趔趄,手中长剑便脱了手,人也同时被踹飞出数丈来远,一头栽进楼边防火的水缸里头。那疯子用膝盖往那剑柄上一磕,劈手夺下了,跟着朝那人掷去,口中叫道:“还你!”那剑破空而至,居然刺破了水缸;那子弟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倒栽入缸灌了满口满耳的水,正神志昏聩,这剑来毫无应对,就直直刺入了他的胸膛,挣了两下,便不动了。
众人本还在发喊,没料得这疯子居然如此辣手,这一下陡然安静下来。那刚刚轻易便杀了一人的家伙嘻嘻转身,没事人一般道:“好啦,这便死了,不会再起来。下一个谁来玩?”
即便是八教这边,也有人抱怨道:“九癞子,你玩就玩罢,可经手就杀了人,这一下还怎么处?”
那疯子掠了掠额发,露出一张灰灰白白的脸来,笑道:“有什么关系?早晚也是要杀的。就算我们不杀,他早晚也是要死的。什么时候死,有什么分别?”
他这一笑却太过明显,登时有人仔细认出来了,惊道:“你……你是……‘折枝梅九’!”
原来那疯子原是个温文尔雅的士子,原名梅九章,字逊雪,走得可是那一派摇扇落棋的潇洒风流,武林中也曾有“多情唯逊雪,一顾九回头”的雅号,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日好好地就疯了,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为情所困,有人说是被情敌下毒,有人说是因为脸被毁容,得了疯病。人虽疯了,可武功却没落下,本领不仅还是一等一的好,因为少了那些装模作样的派头,反而更加精进了。很多年没有折枝梅九的消息,原来却是在八教中间,变成了这幅放浪乞丐的模样,也难怪别人认不出来。
众人愣了爿晌,也不知是谁突地咿呀发一声喊,两边数十人再乌压压地斗成一团。那癞子梅九在地上摸爬滚打,拿脚接他人的剑招,一面笑道:“好玩!好玩!”
几位家佬都神情不定,拿捏着都看向王谒海,要他定夺。王谒海佯作不见,道:“夜里风大,老骨头不中用了。呵呵!我去楼里坐着罢!”说着便要转身走。尉迟禹珺一把抓住他袍袖,哀声道:“海师哥,你答应我,答应我别……别太为难白玉儿。”
王谒海髭须抖动,开口道:“我们不为难他,是他要来为难我们。禹珺,这孽子是个祸患,你放他一条生路,他如今反倒恩将仇报。”这几句话说得颇为厉色;却又和善地拍了拍她手,道,“不过也不必忧心。他自己愿意上来,那也好得很。待一会儿事定了,有你娘俩说话的时候。”尉迟禹珺慌忙道:“不、不,我不见他。”黎羽声喝道:“哪里有空给你们扯淡?底下打起来了,若是他们见不到这白子出来,一发炸了我们这楼,谁也讨不到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