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王谒海冷笑道:“他们若想炸楼,一早便炸了,何必等到现在?吕忡那老儿我是知道的,凭他的脑子,可没有这番清醒算计。他们要着落在王樵那小子身上,如今王樵在楼里,那白子也在楼里,他们便不会妄动。底下年轻人争胜,由他们打去。若是你们也受不了这疯子折辱,便白长了这岁数。”几人一边说着,都往九楼的议事堂上走。
乐家的当主乐禅道:“那这么说来,王潜山是把东西交在王樵手里了。那小子坚称不知,也是心思极深了。”
王谒海道:“王潜山何等样人,便是给了娃娃,也肯定换个名头,怕是那孩子自己也不知,又或者是知道了也不能怎样。那凤文我们钻研得还少吗?这孩子身上说不定有什么机窍,非得上楼去才能显出来。楼上那非人非兽的怪东西恶得狠,我们向来除了吃哑巴亏也没有办法。让咒白子去找金陵王家那小子,放他们上顶楼去,这不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么?”他摊开双手,把掌心掌背相互翻了翻,“王潜山自己布的局,自己设的套,让他自己选的人去解。我们只要坐收渔翁之利,何乐而不为?”
黎羽声哼道:“说不定那小子早已跑了。庞家那胖子是个不来事的,胆子不大。十年前那一回,已经把他吓得不浅,这会他最后和那小子在一起,指不定放他下山也未可说。”
柳其坤冷哼道:“这里四周被这些妖人围得铁桶也似,后山又是绝壁,莫说活人,连只鸟儿也飞不过去。王谒海,敢情那妖人拿住的不是你家女儿,你不担心!”他话锋一转,“不担心好啊,我看桐君与綦儿的婚事,也该提提日期了!”王谒海翻动眼皮,扯开话道:“他们从楼下走来,就算慢慢走这时候也该到了。你觉得他们现在上到了几层,又或者在哪儿耽搁了?”
也就像是应了他话一样,突然之间喀拉拉一阵巨响,只见面前墙板突然砰地一声巨响,豁开一个大洞,那板壁虽是木制,可为了这楼高造得自然极为牢固,这时居然是被人一掌从中间拍裂。那洞中走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正在议论的白子,一头白发也不簪束,这时候任它散乱披下,一手提着一道黝黑锁链,一手轻巧巧提着柳桐君,从那狭窄的楼板夹层中走出来。只听柳桐君口中嗔道:“师哥,你弄痛我了!总算出来了,这夹板里头黑黢黢的可吓人了,那怪物又在里面……”她一抬眼,看见祖父及一干家佬正站在前面,急忙住嘴不说,脸颊立刻飞红一片。
王谒海咳嗽一声,拿眼角斜睨柳其坤。柳家当家只得重重哼了一声,骂道:“不成体统!”背过身去不看。尉迟启珏倒是面色如常,手里也并不松开柳家姑娘,只是将那铁链掷在地上,前头一个空环琅琅滚到王谒海的脚下顿住了。定睛看时,却像是一副连着铁索的镣铐。
“不见了。”尉迟启珏惜字如金地说。
乐禅挑眉问道:“什么不见了?”
“这头拴着的怪人。”尉迟启珏说道,“楼里养着什么古怪东西,捉了一个人去,逃进楼中夹板。他身上系着铁镣铐,镣铐后连着铁索。我们跟着铁索追去,可到了这里,铁索还在,人却没了踪影。”
王谒海冷笑道:“没想到尉迟判官这一趟来我楼里,倒是惩奸扶恶,辟邪捉妖来了?你不是要找金陵王家的人吗?”
柳桐君低着头不敢说话,尉迟启珏瞥她一眼,道:“但那怪人掳走之人,正是金陵王氏子弟。况且其人身负重伤,我怕若是再不找到,怕有性命之虞。”
王谒海惊道:“什么?怎么回事?”这才细看那铁索,确信是那老人身上的。他们家中阁老哪个不知道这其中秘密,只是心照不宣罢了。如今见这锁链空空,心中顿觉不妙,顾不得其它,挥手喝令道:“去!把顶楼打开!”
先前王樵几人从后山绝壁攀上,走的不是正路。十二家的赛会被底下来的妖魔鬼怪们打断,三位魁首也没来得及正式登顶。他们转过九层的照壁,这儿却没有下面几层都有的阶梯,倒是先见到一扇雕龙画凤的屏门。三名家佬走到前面,取出各自保管的三枚铜环钥匙,相互看了一眼,一并插入钥匙孔中,同时扭转。那门轧轧打开,露出后面的阶梯来,阶梯前段的扶手上头雕着一对狮子,嘴里衔着两个铜环也被锁头连在一起。这回倒不是取钥匙打开的,而是乐禅上来,双手上的功夫快如闪电,穿花蝴蝶一般上下翩飞,也不知怎么左拧右扣,那原本连在一起的铁环居然完完整整分了开去。只听轧轧一声,原本面对面的狮子突然挪开,变成面朝前方,那楼梯也忽地阔宽一尺。几名家佬正要当先上去,王谒海却把手一拦,侧身让开,朝着站在后头的尉迟启珏等三人道:“尉迟判官,请上去吧?”
乐禅登时脸上作色,其它几人也不好看。“这里什么地方,岂能容他来去自如?我十二家家法何在?”
王谒海捻须摇头,居然笑道:“哎呀,乐当家的,你这话刚才怎么不在外面说呢?再说又哪里坏了家法?家法说,后生登楼,至九楼者择三。我看看,这不是有三个人么?”他一霎那老狐狸的眉眼,又敛住了,再瞧尉迟启珏道:“怎么,倒是判官不敢上去?”
尉迟启珏道:“王老前辈,在下领命前来,并无窥探传功宝地的意思。只要那王——”他话没说完,身边已有一人三两步窜上阶梯,手脚并用,飞也似的往上就爬。口中道:“上去!怎么不敢?嘿嘿,白少爷不上去,我代白少爷上去……”正是那个烂泥糊不上墙的薛三。他于武功一道,最是痴傻,虽不能至却始终心向往之,如今白给他这能上顶楼的绝好机会,要是错过了,怕不是他这辈子再也没有能一窥这顶楼武学传功禁地的契机。因此这边虽然尉迟启珏自持身份,要把场面话说足,他却顾不了那么多,连滚带爬,生怕一会儿家佬们反悔。
谁料才奔两步,就一头撞在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上头,鼻子整个埋进去,没法前进一步。那东西突然挣动几下,猛地又往下一坠,从里头传来声音:“不行了,放手!放手!”薛三还没明过来是什么事儿,那一坨巨大的肉团便砰地整个砸在他身上,带着他连滚带爬,从那楼梯上骨碌碌滚在地上,将他整个人死死压在底下,堪堪闭过气去。原来那居然是个把整个楼梯窄道塞住的胖子,从上一层滚了下来。
庞子仲同样摔得不轻,昏头涨脑,分不清东南西北。几名家佬都面面相觑,那锁都好好的,他却怎么从上面下来?那楼梯断口处还有动静,定睛看时,又有一人跃身下来,却是薄暮津。他一扫眼看诸人,叫道:“快走!”其它人哪里肯听,非但不走,反而转身向那楼梯扑去,要看上面出了什么事体。柳其坤当先一马,才上阶梯便察觉不对,到处一股腐臭腥气,那楼梯往上有半截却空了。他抬头望见楼板边缘,脚下一旋,腾身而起,伸手要去够那楼板所在。眼看着就要碰着,突然耳边不知什么人说道:“不能碰!”一只手掌已经悄无声息按在他心口之上。
柳其坤大惊失色,他习武多年,如今自然罕逢敌手;万万没想到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贴身进来,恍如鬼魅一般,整个人倒飞出去,也饶是他多年浸淫武学,应敌极其自如,双脚甫一落地,便跟着一声大喝,稳住身形,再一掌反拍回去。那楼梯喀拉拉一阵乱响,下半截断开两爿,各倒一边;有一个身形却似风一般,在一片尘嚣之中缓缓落地。
柳其坤喝道:“什么人!”话音未落,却见身边白发微扬,尉迟启珏早已出手,长剑疾如奔雷闪电,化作一道银光朝着那身影激射而去。只听得蓬地一声,只见那剑身笔笔直扎入身后山墙之中,穿过木板更透石而入,直没至柄;端得是一手极为精妙的上乘功夫。若不是那人好巧不巧,正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时候怕不是已经被这柄利剑穿胸而过了。饶是这样,他头顶松松散散随意绾起的发髻也被这剑风扫断,此刻长发披落下来,倒像是哪里的山野散人,不过懒懒坐地。
王樵摸了摸自己劫后余生的脑袋,却不见作色,换一只手支了颊道:“老前辈,封了楼吧。上头去不得了。”
第二十九章 晓镜云鬓改
腐烂的气息像是沃烂了树叶的沼气混着湿棺里的死气,在封闭的空间里左冲右突,愈发刺鼻;残留的那些东西融成汁液,毒蛇的涎水一般滴滴答答地还往下落。木质的部分被这涎水一碰,立刻被酸液腐蚀,开始往下溃烂。
喻余青浑浑噩噩,僵在原地,一时间动惮不得。那老人散成泥团一般,落在底下,只听得仿佛渍然有声,脚下的墙板正被它蚀透,而这时候听见有人从下方拖拽铁链,心道有人正沿着这夹板中的路数寻来。他莫名不想让人见到此时自己这副模样,拔脚想躲,刚一迈步,居然险些一脚踏空,愣生生从地板上踏出一个洞来。原来那寄生的肉蛊失去宿主,腐烂以后,腐蚀性极强,这一会儿功夫居然已将楼板的防腐涂料层层蚀穿,直接烂入木心里头。喻余青急忙双手扶住这狭窄夹板之中的顶板,那是一整块厚重铁板做成的机关,他恰才便是从这里掉下顶楼,掉入这千面老者和铁索为伍的夹层之中。这会儿周围各处都或多或少,被这肉蛊散落腐蚀得到处都是,十分恶心;但果然这铁板光洁如新,并未遭到侵蚀。他走投无路,又不想被尉迟和柳桐君看见,便使劲推那钢板。也是奇哉怪也,恰才他落下的时候自然也推过这机关,当时怎样也无法推动,连条缝隙也找不到;这会儿他不过用力一推,那铁板便再度向上翻起。他急忙撑住双手,向上翻去。待跃上顶层,那钢板转了个个儿,又严丝合缝地扣紧了。
喻余青心中一松,浑身几欲脱力,脚下一软便跌坐在地,急忙叫道:“三哥!”
但顶楼四下寂然无声,原本被明烛照得光芒大放的四壁此时也黯淡下去,除了自己以外,连呼吸声也不闻一息。喻余青睁大了眼,晦暗的环境之中几乎不能视物,唯有死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又叫道:“薄师兄?庞师兄?……仪姑娘?”叫了数声,自然也没人回答,一颗满怀希望的心又沉甸甸坠下去。过去了多少时晌?他们是逃出去了,还是被抓了,抑或是也想自己一样遭了暗算?
他伸手四下乱摸,触到的都是烂泥枯叶一般的触感。而更多的空落、惶恐和犹疑更盘踞心头,就仿佛自己身在泥潭之中,无论如何挣扎都只是在往更深更不见底处沉没的途中。
力气丝毫用不出来,而心头的麻痒触感却如附骨之蛆,越发想要催动真气,便越觉得那贪食的肉蛊顺着他气息指引的方向,盘踞往经脉里钻,那一下便疼如钻心噬骨,倒在地上,只觉得身子沉入泥潭之中,连口鼻也壅塞满那古怪蛊物,逐渐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好像便也要像那千面怪人一般,被这东西吸干自我,挂上照壁。喻余青惊慌失措,心中流转过无数念头,却没有一样抓得住,记得下来,“……三哥,”反应过来时他听见自己在喊,声音像在徒劳地想要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三哥!……三哥你在哪儿?你去哪了……你莫要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