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想弑君
迟钝如少年薛朗,这时候也明白自己这是不受待见了。
贵妃寝殿。
荣贵妃斜倚在绣塌上,一手支着头,眼皮半阖一副慵懒相,她虽然年过三十但依然美艳,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带了一丝慵懒的气息。
“挺大的人了,整天与那三殿下计较什么。”荣贵妃眼皮稍稍一掀,母子两人是如出一辙的丹凤眼,狭长而又上挑,微微的睨了眼凤延。
“恐怕父皇眼里就凤宿那一个儿子。”凤延冷笑了一声,“那湘嫔狐媚手段,她儿子也是一路货色,他们母子两人早晚要——”
“哎呦我的傻延儿。”荣贵妃及时打断了凤延的大逆不道之言,涂着艳红蔻丹的手轻轻拍了下榻沿,“过来给你母妃捶腿。”
凤延一腔怒火截在半道上发不出来,一脸不爽的坐上前,有一下没一下的给荣贵妃锤着腿。
“延儿吃醋啦?”荣贵妃笑吟吟道:“是觉得你父皇没与你有过天伦之乐?嫉妒三殿下啦?”
凤延脸腾的红到了脖子根,“没有!”愤愤的扭过头道:“谁会在意那些东西,幼稚。孩儿只是觉得父皇也太看重他们了些,父皇都有一个月没来看您了。”
于是荣贵妃懂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在意那些做什么?他不来,我还乐得清闲。”
“可是”凤延面色不虞。
荣贵妃喃喃道:“你背后有母妃,有荣家,将来整个荣家都是你的助力,母妃希望的是你往上看,陛下对太子不满已久,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说着,荣贵妃瞥一眼低着头的凤延,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这不省心的儿子的发旋,于是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他们跟我们怎么能比?湘嫔那村姑有什么本事?能给三殿下什么?教他怎么种菜还差不多。母妃的背后却是整个荣家相府,荣家是大启世代功臣,母妃又能给你什么?你怎么不懂这个理儿?”
凤延呐呐的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又觉得无力反驳。
涂着艳红蔻丹的手轻轻抚上凤延的头顶,荣贵妃笑了笑:“所以啊,母妃不需要像湘嫔那般讨好皇上,你也不需要图他那点父子之情,懂么?”
“他宠三殿下就让他宠,他是皇帝,眼界只会比我们更远,是断不会让那村姑的儿子坐上皇位的。你也别总惹你父皇不开心,少跟三殿下来往,政绩上好好做点建树出来,让你父皇刮目相看才是正事。”
凤延垂下眼,一脸黯然之色,低声道:“是。”
“好啦。”荣贵妃坐起身来,一拢袖袍,笑盈盈道:“听说释清大师来了宫里?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听大师讲经。”
凤延心道秃驴念经有什么好听的,忽又听荣贵妃问道:
“你那十遍抄完了没?”
凤延:“孩儿这就去。”
“施主在贫僧这里坐了一天,可是参悟到什么了?”
薛朗嗤笑一声,“死秃驴,你能不能别这么自恋?谁知道你念了些什么鬼东西,还参悟?吵都给你吵聋了。”
僧人穿着一身月白僧衣,端坐佛堂不染纤尘,他微微垂着眸子,面上一派安然之色,任谁见了眼前的僧人,都会有一种时间凝固在这一刹的感觉。
薛朗又换了个姿势,由飘改为坐在房梁上,以他现在的角度,正面就是佛祖庄严宝相的面容,根本不需要仰视,一瞬间甚至给了他一种与释迦摩尼佛祖齐平的感觉。
俯视众生。
“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不考虑降妖除魔一把?”
僧人垂着眼,唇边依旧是若有若无的笑意,“施主尘缘未尽,贫僧实在无能。”
薛朗:“”
唰的一下,薛朗忽然出现在僧人面前,揪住僧人的衣领,依旧是穿透而过,“释清大师,求你了,杀了我吧。”
释清:“”
☆、7.金乌
释清是何人?乃是护国寺释字辈的第一高僧,传闻天生佛骨,可通阴阳,自幼被护国寺住持法明大师收养,他天生慧根,是以年纪轻轻便成为这一辈里年纪最轻,修为最高深的僧人。
释清还记得,他今晨遇到眼前这只鬼魂的时候。
他今日一早进宫,例行为宫里讲经祈福,却在路上遇到了这只鬼魂。
鬼魂应当是专程在等他,待他路过的时候,这鬼魂忽然冒出来,颇为嚣张的问他,“大师,要不要降妖除魔?”
那时,鬼魂满身煞气,整个眼眶都成了赤红色,通身上下都写满了杀气腾腾,眼看就要入魔。
释清念了一遍清心经,一掌竖在胸前行了佛礼,回答他,“施主尘缘未尽。”
于是鬼魂便跟了他一天,不停的问他能不能杀死自己,有时候忽然怒了便冷嘲热讽说他徒负虚名,毫无本事。
“放任我一个冤魂混在皇宫里,不怕我哪天不开心了把你们皇帝给杀了?”薛朗恶劣的笑着,不停地刺激他。
释清不答,只是抬起那双明悉一切的眼看他。
薛朗:“”好吧,确实不能。
“你们不是讲究轮回,讲究因果,怎么就不能让我轮回?!”薛朗怒了,“你们的释迦摩尼普渡众生,为何就单单不能渡我!”
释清沉黑的眼定定的看他,“施主从异世而来,不入六道,不入轮回,又执念深重,请恕释清无能为力。”
异世而来
薛朗深吸一口气,脑子里忽然清明了许多。
“我也不知道我本该来自十年之后”薛朗喃喃道。
“我被他所杀,含冤而死,如今让我亲眼看着历史重来一遍,却又无力改变。”薛朗低声道,蓦地冷嘲一声:“却不知老天是个什么意思。”
“释清,你有没有办法让我离开皇宫?”
释清微微蹙眉,似是不解。
“杀不了他,也杀不了我,那我眼不见为净还不行么?”
释清缓缓的摇摇头。
薛朗简直要给他气死,这秃驴一问三不知,这也不会那也不成,到底是怎么当的高僧?完全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
“施主的执念就在皇宫,自然是出不去的。施主何不尝试放下执念?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前缘,施主方可再入轮回。”释清状似高深道。
“我怎么可能不恨他”薛朗唇角一扯,刀锋般的眸子泛着冷意,“只要有任何一种办法能杀了他,我就算拼着神魂俱消也要让他不得好过。”
释清皱起了眉。
薛朗懒得再听这什么都不会的秃驴放屁,于是大步跨出门,抬脚便走。
便听身后的秃驴道:“贫僧这几日都在这里,施主可以常来。”
来个屁!
翌日。
连下了几日的雪,天气终于放晴,阳光洒下来仿佛给新雪盖了一层金粉,新雪初化,天气较昨日竟更冷一些。
才被皇帝教训,凤宿一早便到了崇文馆。
凤延见他进来只是横了他一眼,竟没有再冷嘲热讽,凤容锦也意外的消停了。每当被皇帝喊去教训,之后的几天凤延都颇为乖觉,让人清净不少。
少傅耷拉着眼皮,“薛公子,请你回答一下刚才的问题。”
少年薛朗:“”
见少年薛朗站起来不发一言,少傅善解人意道:“薛公子尽可畅所欲言,不必有顾虑。”
凤宿余光瞥见薛朗只看着自己,心想他看我做什么。在与少年薛朗迷茫的目光对上之时,凤宿忽然明白了——
薛朗压根没听懂少傅在问什么。
凤延一脸幸灾乐祸,朝自己的伴读宋临川暗暗使了个眼色。
宋临川意领神会的举手,少傅便道:“宋公子有何见解?”
宋临川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神态自若的开始大谈见解,少傅不住的点头。凤延微微挑眉,示威般朝凤宿瞥去一眼。
凤宿:“”
少年薛朗也面露尴尬,人高马大的少年,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姑娘般,含羞带怯的望着凤宿。
凤宿:“???”
后来少傅教做文章,宋临川拿过端砚为凤延研墨,少年薛朗有样学样,也拿过墨块在端砚上研磨了起来,他力气大,又笨手笨脚的,只听“嘎嘣”一声,烫了金边的徽墨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墨水飞溅,“啪叽”一下溅到了凤宿正欲落笔的纸上。
凤宿笔尖一顿:“”
少年薛朗:“”
旁边传来“噗嗤”一声嘲笑。
下了课,凤容锦缠着凤宿在问什么,宋临川趁机走过来与少年薛朗搭话,“薛兄?”宋临川笑道:“薛兄平时可会读哪些书?”
少年薛朗看他一眼,他眉眼本就深刻,刀锋般的眸子扫过去,激得宋临川笑容一僵。少年薛朗莫名道:“只读过千字文。”
宋临川嘴角一抽,“是,是吗?哈哈哈那薛兄有什么爱好吗?可擅长什么?”
少年薛朗摇头,他幼时亡母,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母亲会握着他的手,指着书本,用一口并不太标准的中原话一字一句的教他千字文。
母亲时常会跟他说起草原种种,那儿草原辽阔,牛羊遍地。她握着小薛朗的手,坐在门槛上,一笔一划的用木棍在地上写。
母亲说,这是你的名字。
若洛金乌。
母亲说,愿你以后长成像太阳那般闪耀的男人。
很快,母亲病死在一个冬夜里,下人们卷了她的尸身,一口薄棺草草下葬。主母不喜生父不爱,本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妾之子,还是异族人,薛朗在尚书府的地位很快与下人等同,彻底沦为了人人都可以欺凌,非打即骂的透明人。
有次他试图跑出去,可是没有身份文牒连城都出不了,显眼的外貌让他很快被抓了回来,又是一顿毒打。
他本以为,他一辈子就会这样结束在薛府的高墙大院里,直到他遇见了凤宿。
那日阳光如锦,凤宿指着被打的半死不活的他,唇边带了浅浅的笑,“不如让他做我伴读吧。”
当时薛朗就想明明凤宿才是那个像太阳一般的人。
宋临川不住的打探些有的没的,少年薛朗爱答不理,问多了,眼里便带了警惕。宋临川只得悻悻走了,到凤延跟前低声说了些什么,俩人一同笑了,一边笑还一边嘲弄的瞥一眼少年薛朗。
回去的路上,少年薛朗照常跟在凤宿身后,耷拉着头,低落道:“殿下,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凤宿心道“是的”,嘴上问道:“怎么了?”
少年薛朗嘴唇动了几下,眼里光芒黯淡下来,垂头丧气像条失落的大狗。
凤宿等了半天却听不到对方说话,心道这人是有什么毛病,转头一看被对方的委屈样子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