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
唐笑之一边用扇子挡着几个黑衣人,一边瞥了一眼。本只以为这是他传讯用的工具,可这一看,顿时如晴天霹雳当头而下,当下飞身而去一言不发冲上前,抓住那真武的领子甩开他的笛子,随手丢个了烟雾弹,直接从卧龙谷旁边的险峻的山上滚下去了。
那真武在他抓住自己的时候,身子已然一软,整个儿倒下去了。倒是唐笑之,本来好好的衣服和没受伤的手脚,在尖锐的石头树枝泥土上滚了几十米,上上下下全是细碎的伤口。
还没滚到平地上,头顶上坡上浓烟滚滚黑云阵阵,晴天响雷似的炸开一团黑烟,破碎的衣服武器甚至人身体的碎块夹杂着花瓣和树叶纷纷掉落下来。
唐笑之耳朵里轰隆一声,身下石块泥土震动陷落,炸得他三魂去了六魄,眼睛前面一黑,差点儿就被那只笛子的余威给轰晕过去。
他一只手勉强抓住坡上的竹子,另一只手护着真武的头,没带护甲的左手被石头砸得一片血肉模糊。他用腿把真武给卡在自己和竹子中间,那真武倒是安安静静一晕不醒,头被护在唐笑之胸口,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睛上,头上的冠带七倒八斜长发像浓云一样铺散在身上。
唐笑之觉得他清俊好看,看得心里喜欢,又忍不住叹气,对自己说,唐笑之啊唐笑之,这个时候还想着美人,你迟早被自己的性子给害死。
他本来只出了三分的力,想看一看这位道长的底牌究竟是什么。想来他也不是忽然发了什么善心想要救人,只是觉得看一个这样清风明月般的道长被逼到角落里,也是叫人愉快的一件事。
他的本性当然是有些恶劣的,可是千算万算没想到,这真武的手上居然随身带着江南霹雳堂的火药暗器,把他也给轰得七荤八素。
这得多亏了本公子书看得多啊,他想。卧龙谷离唐门有些远,但是离他曾经住的小院子倒是很近。这位道长的身体估摸着也是不能随便乱动了,唐笑之耸了耸肩,安慰自己道:能拐到一个美人,其实倒也不算亏。
既见君子
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数不清,远处的山一层层像被染了厚重的墨,从这个角度往南看,唐家的楼高高伫立在这个天地间,像站了千年百年,并且永远也不会坍塌一样。
他知道,唐家的屋子高得看不到头,唐家的院子长得走不尽,那高而阔、深而远的建筑,那些面容精致的傀儡木偶,华丽珍贵的珊瑚珍珠,都在告诉整个武林,这儿是唐家,更是恢弘。
谁的声音嗡嗡响起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满意呢。”
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朝他看过来,问:你的血是唐门的血,你的骨头是唐门的骨头,你的心,在哪儿呢。
这巴蜀有名的浪荡公子在梦中顿时惊醒。
眼前是夜晚的巴山,山高了,人离天就好像很近。他坐在山顶一处石台前,头上连片瓦也没有,月亮圆圆满满的,清辉照满了整个天地。
石桌上安安静静放着一台黑色的琴,他伸手在琴上按了按,随意挑动了几根弦,脸上笑意愈浓,“既然到了,为何不叫醒我?让重伤未愈的客人在荒山中等这么久,倒叫我失礼了。”他一边说,一边拂了拂衣袖,站起冲身后抱了个拳,“在下唐笑之,还未请教?”
真武自树影中缓步走出,道袍宽袖,头上的冠带翩飞,摩擦出一点儿细微的声响。
此时月上柳梢头,山顶、树边流云纤纤,月色是浅的,落在他的衣袖上,把那振翅的鹤衬得活了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而去。
他甩了甩拂尘,带起一阵风,风里满是水墨色的清辉,温和淳净。
“不曾谢过少侠相救之恩,未料到惊扰了阁下,实是不该。”他后退一步,一手持于胸前,行了个礼,“贫道真武沈南风。”
“哈,”唐笑之摆摆手,“我这人荒唐惯了,难得做一次好事,并不想惹祸上身。阁下这个时候来找我致谢,我倒有些惶恐。”
沈南风瞧了一眼他,站直了身子,眼神清亮如刀锋,他淡淡吐了一个字:信。
唐笑之愣怔了一下,“信?什么信?”他也看了看沈南风,那眼神温和又亲切,像天上温柔的月亮。
温柔之后,就是肃杀。
沈南风拔剑突起,那剑法不似太白的飘逸潇洒,也没有天香的细腻缠绵,剑气过处,山岳浩荡,云海茫茫。
唐笑之也不躲,见那剑气在他面前一尺处停下,微微躬了躬身,接下了这个警告。
沈南风收剑,转身,踏着一地清萧月色往山下走,“阁下救我一次,是为因,阁下取我的信,是为果。因果循环,我不与阁下动手。可这信,却也不是这么好拿的。江湖险恶,还望珍重,今次一别,有缘再见。”
唐笑之半倚在树上,看他渐行渐远,忽地朗声道:“可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南风?”
沈南风的脚步顿了一顿,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唐笑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心道这个道士很有些意思,救了他一次,非得用自己的方式还了这个情。可惜他唐笑之,从来只怕自己身上的红尘俗气太少了些,更不怕惹上麻烦。
他从袖口抽出一张染满了血的信,手一扬,把纸震碎成雪花片儿,飘飘零零。
他最怕的事情是寂寞,如果每一天都那么长,那么周而复始,他简直要不知道自己那么长的人生还有什么趣味。
可惜他时常会觉得寂寞,哪怕用尽了一切法子去追求刺激,世上的无趣总是那么多——歌舞楼的红灯笼,春庭院的酒水,巴山翠海的夜景,也无法填补心中空洞。
唐青容是在三天后找到唐笑之的。
她见到唐笑之的时候,一向会比平常更严肃点儿。于是唐笑之想了想最近做的事,觉得自己很安分,就摸了摸鼻子,“师姐,是要请我饮酒吗?”
唐青容本来就黑的脸更是沉了三分,扇影如飞,直指唐笑之眉心。唐笑之拍桌而起,急退,从门中一跃而出。
扇上的尖刺近在咫尺,唐笑之再退,直到退无可退。于是从背后轻轻拿起了自己的扇子。
钢骨相交,他连退几步,笑吟吟道:我一向不是师姐的对手。
唐青容怒道:如此不知上进,还不把你手上的酒放下!
朋友相会总会用酒来招呼对方,可惜他和唐青容算不上朋友,唐青容对他更是有三分的成见。
“三天前,你去过卧龙谷。”
“我每日都在这巴蜀闲逛,去过卧龙谷是肯定的,可我却不记得何时去过,也许昨天去过,也许明天也要去。师姐为难人了。”
唐青容一把摔出三寸长的暗器,上面沾着的血早已枯了,只剩了被火药轰过的痕迹,“这是外门的人从卧龙谷的竹子上拔下来的东西,别人不认识你的东西,是觉得我也不认识?你好大的胆子,青龙会也去招惹?”
唐笑之暗暗叹了一口气,也来不及怪沈南风的炸药叫他来不及善后,只能垂了手,走进门内,思前想后也不知说什么,就顾左右而言他道:青龙会?我救他的时候,也未曾知道他就是青龙会的啊。再者说,这天下暗器长得像的,也多了去,再再者说,唐家也不是没有火石暗器,他用的也未必是霹雳堂的东西…
唐青容几乎要一扇子敲破他的脑袋,沉声道:三日前,父亲收到的密信,让这批暗器武器改道而行,和你有没有联系?
唐笑之一口水呛了出来,“师姐今天忽然如此高看我,倒叫我受宠若惊,可惜我这人一等一的怕麻烦,师姐也是知道的。”
唐青容冷哼一声,临了丢给他一句话,说父亲让他去护送这一次的暗器。
这真是天大的麻烦了,唐笑之往椅子上一躺,眼睛却眯了起来,心里也不知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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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字,只是……意难平。”袖口宽而黑沉,从微凉画卷上轻拂而过,卷起细微的叹息声。
“哦?”白衣人浅笑沉吟,提了提笔又放下,“你倒说说,何意难平?”
黑色道袍下的手细细卷起那幅字,轻放在书画架上,“天下无英雄,山河皆寂寞。”
白衣人嘴角一动,又恢复了往常闲散的样子,随口问道:“沈道长,你入世修道三个月,可捡得两三点凡心?”
沈南风苍白的手指点了点柜子,摇头道:“世上苦乐悲欢,皆有因果。我身在红尘,却不知何处更可觅红尘。”
白衣人长笑一声,痛饮一杯,“这话妙极,人说公子羽一世英豪,想来他也不知何处寻英雄。”
门外杏花飘飞,花下燕子双飞,沈南风走上前,捡了朵落下的花,不知怎地,想到了卧龙谷青竹丛里,落花如雨。
他站在树下看花,唐笑之在楼里看花。
美人如花,美酒浓醇,醉与不醉都动人。
酒像带了蜜糖似的,粘得他眼睛睁不开,姑娘们穿着粉色的衣裳,跳着软软的舞,脸上胭脂如红霞,远眉如黛山。
唐笑之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想一双眼睛,要亮一些的,干净一些的。清清朗朗如秋水,干干净净像冷月。
姑娘吃吃一笑,低下头给他斟酒,白腻胸膛上泛起了红色。
屋内的熏香暖风挤得窗户上的薄纱都飞了出去。
一道静悄悄的寒光。
也是冷冷的寒光。
唐笑之叹了一口气,伸出细长的手指——他的手很好看,又直又细,指甲永远被修剪得整齐干净——接住了从窗户外面飞来的暗器。
“在唐门面前用暗器,这个主意傻透了。”他挥了挥手,让不知状况的姑娘们和小厮退下,顺手在桌上摆了一个杯子,用茶水浇了一遍,“道长,请了。”
有风南来
桌上齐齐整整摆着雪芳斋的乳酪和糕饼,熏香太浓,就连翩飞的纱帘也是香的。
唐笑之用两只手指仔细夹起梅花形状的点心,对纱帘后的人说,“道长再不出来,我这金屋藏娇的名头可要真的被落实了。”
八宝屏风上的影子动了动,白衣黑袍的人慢慢走了出来。清癯的影子投在半卷纱帘上,像一幅浅浅的江南水墨,晕在了巴蜀双月湾的小楼里。
他的眼光透过纱,越过屏风,落在了唐笑之的脸上。
唐笑之侧头微微一笑,眼中机锋如寒芒一闪,又化作了三月三温柔的桃花雨。他指了指桌上的茶,轻声道:“三天的功夫,道长的伤势还未大好吧,因此只请你一盏茶,请不要抱怨在下礼数不周了。”
沈南风撩起纱帘,软软的垂纱落在他的手腕上,像卷起一个轻飘飘的梦。可他的声音太清了,叫人想起早春里还未褪尽寒意的风。
他说,怎么是你。又顿了顿,说果然是你。
唐笑之看着道长的一双眼睛,那么清远又干净,但是与他永远隔着千山万水似的,和整个世界都隔着千山万水似的,于是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也想不到是我,”他说,“整个唐门都知道,我这个人贪酒好色,惫懒不堪用,最会误事。”说罢扬起脸来笑了笑,“你说,怎么会是我?”
沈南风皱起了眉,仔细想了想,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不后悔?”
“后悔?”唐笑之唰一下摇开扇子,大声嚷道:我快把肠子悔青了,如果叫师姐和掌门知道我救了一个青龙会的道士,只怕当即要被逐出家门。
“不,”沈南风把眉毛皱成了一个紧凑的川字,“你信我是个好人,不后悔吗?”
唐笑之道:“我自然是后悔的——”话音未落,手中的折扇已然飞出,直冲窗边的人脑门飞去,带起的风把纱帘撕裂成几片,飞入了窗外的茫茫黑夜,像九天飞扬的鹤羽,零落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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