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
“如果不是所有的情报里对你的评价都出奇相似,我简直要怀疑你是唐家的后手。”
“过奖过奖。他慢吞吞喝酒,笑得十分不好意思。
风雨里白色的信号弹在双月湾外一朵朵炸开,唐笑之撑着脑袋,慵懒的气息从眉毛上舒展开,“道长,你布在双月湾周围的人,想来已经输光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你不应该不明白啊。“
沈南风并不十分惊讶,拿起杯子,用雨水刷了刷,给自己倒满酒。他从未喝过这样辛辣的东西,仿佛一条火蛇从喉咙游到胃里,积成一团火,把脸都烧得有些红。
“有唐青枫在,我输,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把酒杯放在桌上,摇头道:”唐公子,我非螳螂,唐家也不是黄雀。“
唐笑之略一思索,眼角一跳——他不是螳螂,他是——饵。
一个牵住唐家的饵。
那么此时——离开巴蜀地界,前往黄河水道的大师姐,又会遇上青龙会的什么人?
眉宇间仿佛有杀机一闪,又隐了下去,化作嘴边上挑的笑意。
当是时,棚外光影模糊,雨帘如珠,桌上两人轻描淡写,看似谈笑风生。
即便后来唐笑之在梦里想起,也会忍不住惋惜。
沈南风看了看外面的雨,说:“唐家的包围,我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唐笑之未及反应,两道森森寒光就已从雨中冲了进来,贴着头打进木桩上。
沈南风想了一想,把话咽下去,又忍不住问道:是你带来的人,还是我引来的人。
其实不论哪一个,结果都是一样的,但他心里长出了点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比如忽如其来的失落,比如莫名其妙的郁闷,都扯着他的心有些儿细碎的疼。
他费心费力想要牵扯住唐门的人,他在街上和唐笑之走得那么近,双月湾里遍布唐家的探子。事情如他预料一样的发生,唐家的人马会过来,会被牵制住,会完美地照着计划运行。
但是他依旧想问:唐笑之,他们是你带来的人,还是我引来的人?
唐笑之霍然起身,拧紧了眉,”不是,“他喟叹道:道长,我今天,真的只是想和你喝酒而已。
真武的脸上露出一个清清淡淡的微笑,心中云消雾散,已经过了一个嗔喜的起伏。
他长袖一挥,流云飞卷,说:好。
风带着雨珠刮到人脸上,沈南风微微仰首,凝神谛听。门外雨急风骤,烟水里疾驰而来数十匹通体乌黑的宝马。
道士脸上挂着永远不变轻轻浅浅的笑,对唐笑之点了点头,说:唐公子,请回吧。
回去,回唐家,回你的唐家。
就像老太太以前说的那样,她总说,回来吧,回唐家,你是唐家的人。
现在,师兄们站在周围,把小小的酒棚围得水泄不通,恨不得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人人都羡慕他的出身,即便是个江湖人,也从来不需要顾及责任、道义。他只需饮酒作乐,赏月看花,就能在无边美色里安稳过完一生。
现在,坐在马上的师兄们也对他说,唐笑之,你和青龙会的人在一起,是想要让唐家清誉扫地吗。
他们说,唐笑之,回来。
其实他和沈南风认识不过几天罢了,“短短几日的时间,不值得唐公子费心。”沈南风温和的目光略过唐笑之的心口,他顿觉心口一烫。
他和沈南风是敌人,没有沈南风,从此他依旧可以做他的贵公子,依旧可以称风流。
但是,“道长,给我一个理由吧。”
话一出口,唐笑之自己也呆了一呆,脸上浮着苦笑,倦气沾满眼梢。
就这么一愣,沈南风双剑出鞘,小小酒棚里闪过两道晶莹凌冽的寒光,穿破棚顶,木块茅草四处炸开,灰蒙的天空中撕出两道尖锐的亮色。那两道光遥遥荡荡,似从九天倾泻而来,又带着冰凉刺骨的寒意,直把周围的空气也冻住了。
雨从天上哗哗泻下来,落了两人满头满脸。
那两道光转瞬即逝,可寒意还浸在骨头里。
沈南风的剑气,从来都是温和浩荡,和他的人一样,可是今天的冷,又从哪儿来。
不知哪位师兄突然爆喝一声:退!
虽未明说,唐笑之已经明白。
杀气,唐笑之,快闪开。
他动也没有动。
一片衣袂荡裂之声。
整个天都是灰的,所有的光都凝在沈南风手中双剑上,那光似有实体,尖利若刺,寒凉如月。
剑光的尽头,是花一样红的血。
沽酒的老人瞪大眼睛,倒在地上,胸口被戳了两个洞。
沈南风冲他点了点头,一派安然,“这就是理由,唐公子,在下从不是个好人。”
剑破长空
唐笑之从小就转遍了巴蜀的每个角落。
双月湾皎皎霜晨,凌云壁浩浩山风,云来镇曼曼轻烟,碎星楼绵绵清华。
在他十岁那一年,从卧龙谷偷偷溜出去,走了两天两夜,走到双月湾。
那时候的天乌压压、黑漆漆。镇子里灯火闪烁,酒楼上欢笙曼舞,他抱着膝盖,一个人坐在墙角。沽酒的老人点了盏昏暗的马灯,挂在木桩上,风吹得那盏灯明明暗暗,下一刻就要熄了似的。
老人家给他打一壶水,说,谁家的孩子,半夜一个人在外边。又说,犯错了,也要回家。不会有人骂你的。
十年后,他站在满目风雨里,在淼淼春雨笼罩下,愈发见得远处青山含黛,身畔江水如烟。
寒风起,飞鸟散。
沈南风衣袂飞舞,倏然扑出,直奔唐笑之。
唐笑之手足剧颤,忽然咬牙一笑,斜插在腰侧的扇子凌然脱出。四周的唐家暗器带着刺骨寒光,漫天飞花流星般射向破碎酒棚中的两人。
沈南风近不得他的身——以身法诡谲见长的唐家功夫,如果这么容易能让他人黏上,倒是一个笑话。
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沈南风脸上露出一丝淡淡微笑,看了看唐笑之,人已向右侧的唐家人马冲了过去。
衣衫鼓舞,剑光隐于其中,雨水触及他的剑锋就飞花碎玉般四散而去,击在他剑匣上的暗器锵然飞起,冲破雨网。紧接着,无数暗器跟着飞来,如银蛇乱舞,裹挟着雨丝劈头盖脸而来。
沈南风于刀光剑影中踏风而行,他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后背一道危险的寒意,紧紧盯着自己心口。
唐笑之的扇子呜呜作响,在风中旋转飞行,携起一股凌厉异常的气旋,直往真武后背击去。
沈南风心中一紧,陡然揪心,扇子还未击中他,可从心房裂开的疼痛往周身四散而去,惊得他几乎从空中跌落。当下一个转身,背门整个儿露在唐门的暗器中,堪堪避过那把扇子。
黑色的扇子在他脖子上划过一道血痕,右手剑碰撞着铁扇,左剑辗转卷舞,只听一片惊呼,右侧的唐家子弟已经连人带马被掀翻几个。
他一击得手,人又飞了回来,几枚暗器扎在后肩,血气在雨水里泛着浅甜。
却见光芒飞舞,剑意纵横,呛然一声,一道白光闪电般劈入万倾无边雨幕,水浪沿着剑身激荡而起,冲得剑身猛颤。
光芒纵横数十米,破空而去,打得周边几个人纷纷坠马,一时人惊马乱。
唐笑之见那剑光如虹,撕天裂地,才堪堪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卧龙谷里重伤不起的他,月下双桥藏锋隐锐的他,和今日终于——一剑破长空的他。
他心中一惊,不是是喜是悲,双手十指一动,傀儡悄然现身在修罗场里。
沈南风站在酒棚的木桩边,嘴角隐隐噙着点血。黑袍下的白衣被雨水染得血迹斑驳。
唐笑之习惯性地摩挲着手指,手甲摩擦发出悉索的声音。
他的手腕抖了一抖,扇子脱手飞出,刹那间,狂风卷舞,雷霆万钧。
他们之间隔着十步远。
永远走不完的十步。
沈南风一声轻喝,人已平地跃起。无数枚暗器在风雨中粲然生光,在他起身的一瞬间,钉在了木桩底部。
紫色的灿光在水珠中聚合为带,唐笑之的精铁钢勾已然缠绕上来。光芒隐隐,奔转不息,把沈南风越缠越紧。
下一刻,傀儡娃娃和暗器接连而至。
沈南风体内真气不继,此时手脚受束,后背星芒如雨,面前杀机如沸。当下心念如月,强行运转,瞬间真气如潮,光灿如圆月,不仅将那傀儡丝挣脱,更紧紧粘住无数飞光。
真武离渊,柔韧无匹,真气如水,旋转奔流,化作一团水月似的光气。
可离渊过后,一人之力,又怎可能挡得下唐家的人马。
沈南风抿了抿嘴,体内真气逆向旋转,冲得他心脉激荡,几乎站不稳。
剑光从手心爆起,他忽地脱开离渊范围,把自己整个人暴露在外。雪亮的剑往木桩上劈去,烟石炸裂,木桩轰隆倒地,包围圈中的几个唐家子弟,见巨大的木头往身上砸来,纷纷躲避,使得本来很圆的包围裂开一个缺口。
沈南风长袖一舞,踩着木桩急电般劲射而出。
他把自己全盘暴露在外,唐笑之的扇子未及收回,在他后背撕开一道骇人的伤口。
与唐笑之侧身而过的一瞬间,沈南风动了动嘴。
他说,抱歉。
话音未落,人已从缺口中脱出,往双月湾边茫茫江水中坠去。
水草蒌蒿和苇叶,密密麻麻长了一大片。
水中急速划来一道莲舟,沈南风整个儿砸在船上,后背蓦然与坚硬的木板撞击,一口血顿时喷出来。
划船的粉衣女子惊呼出声,用力把眼泪憋回去。
唐笑之背手站在高岸上,看浩渺烟波里翻腾的雨水,那道小小的船,划风破浪,带着白色的水花远去了。
周围人马喧喧嚷嚷,他浑身透湿,慢慢蹲下身子捡起那把伞。
一把白色的纸伞,上面浅浅勾勒出几只墨竹。
他拿着那把伞,任雨水冲刷着头发,敲击着脊背,点漆般的眸子里泛着奇异的黑,如幽深古井,不可见底。
沈南风撞到船上的那一刻,就落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开始做一个漫长又琐碎的梦。
梦中,天昏地暗,冰雪飞舞。是襄州难得一见的雪。
真武殿里,焚香熏熏,火炉熊熊。他母亲牵着手,跪在师尊面前。
师尊说,这孩子心性、根骨无一不好,然以无心入道,终非正途。
他年轻的母亲擦拭着眼角泪花,说:求道长救他,纵然断情绝欲又如何,不成大道又如何,只求他能平安长大。
张梦白抚着雪白的胡子,说,小小年纪,无喜无悲,无心无欲,已是莫大的遗憾。即便长大,也未尝是幸事。
母亲晶润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一丝犹豫,一丝果决,咬牙道:“真武不救他,他也难活。既如此,倒不如由我亲手送他上路。”
他眨了眨眼,看母亲柔白细嫩的双手掐住自己脖子,脑中一片茫然。
忽而又明白,母亲要杀了自己。三分的恐慌、三分的伤心、三分的震惊和一分的不解交织杂乱冲上脑门,复杂激烈的情感从心底迸发,像一只大手抓住了心脏,然后用力撕开。疼痛像攀枝错节的老树根,从血管遍布到身体每个地方。血从嘴里喷出来的时候,母亲像被烫伤一般,脸色苍白地松开了手,拼命想要捂住那些血,把它堵回去。
耳边的声音和景象都慢慢模糊,只隐约听见师尊长叹一声,说:从此,他就是我真武弟子了。
画面暗下去,他独自一人在真武殿中,每日上香、读书、习武,时间久了,连悲欢喜乐都忘记了是什么模样。
师尊说,以汝之无心,窥万物有灵;大道如水,照化三千。
在人生的第二十个年头,他终于想要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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