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
唐笑之是听过那位唐蓝的传言的,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是也足够让他明白唐太岳对于青龙会的怒火了。
青龙会大多数时候,他只在传言里听到过,一直被八荒当做头号大敌,里面每个人都被说成凶神恶煞,食肉饮血的恶魔。可他见到的第一个青龙会的人,就长得清正高逸,把他的魂都要勾了去。
唐笑之看了看气急败坏的家主,摇了摇头,说:“我用的唐家的武器,学的唐家的功法,自小长在唐家,只会是唐家的人,还请掌门放心。”
唐太岳盯着他眼睛看了一会儿,看他眼睛里熟悉的执拗,终究只是长叹一口气。
然而唐笑之半点儿口风也不肯透露那位青龙会的人到底什么样,也只胡编了一个双月湾的恶人,唐太岳让他自去领了十鞭,又给关了几天的禁闭。
影浮杯面误人吹
唐青枫从屋子上掀开几张瓦,悄悄跳进暗房的时候,忍不住腹诽唐家喜欢把屋子修得太高的规矩。
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半盏灯,依照唐家的规矩,说是眼不见六欲,最适合思过。
唐笑之坐在地上,还没习惯忽然漏下来的亮光,眯了眯眼睛,哎呀哎呀地歪歪头,“我真是越活越过去了,至少上次被关禁闭,偷偷来看我的还是师妹们。”
唐青枫不好意思地摸摸下巴,从身后拿出一壶酒递给他,“我上次离开巴蜀的时候,你在这儿思过,没想到过了一年,你还在暗房里。”
唐笑之笑得一脸和煦,说:“唐师兄上次偷溜回来,被李姑娘揪着耳朵拉回移花宫,不知道这次回来,耳朵还疼不疼。”
唐青枫看他眉骨上青了的一片,“彼此彼此。”
唐笑之随手抱了抱拳,“过奖过奖,唐师兄忽然来找我,只是为了看我这几天有多么惨吗。”
唐青枫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上去,挥着扇子给自己吹了吹风,“本来是想问一问,到底什么事情让老爹发了那么大火,说起来,能让他提着鞭子就抽的,唐家也独你一个。”
“你那张椅子是我一年前擦的。”唐笑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本来只是看上了一个美人,哪里算什么大事。可惜门主那样的谦谦君子,在我身上费心,怎么看都不值得。”
红叶扇子顿在了半空中,昏暗的空气里一时寂静得有些尴尬。
“你,还在怨恨奶奶当年的决定吗?”
唐笑之笑出了声,“什么当年,我早就忘了,老太太对我不薄,门主更是为我操心劳力,我哪儿来的怨恨。”
唐青枫摇摇头,长长地叹气,“世家大族的名头,何尝不是负累。他们啊,想要让唐家更加辉煌,然而这样一份辉煌,天生是要用无数的规矩和典范来制约的。”
唐笑之咕噜咕噜喝酒,完了用袖子擦了擦,说,“师兄,我可没听见你刚刚说什么,不然,再说一遍?”
“我说……下次你思过的时候记得把凳子擦一擦,真的很多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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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月湾外环着一圈清浅的水,几棵珠子围在水边上,远处的桃花瓣落在青砖的缝隙里。天上细细地下着雨,水珠在温柔的风里打滚,跌到人衣服头发上来,朦胧地湿了一层。
沈南风打着一把伞,站在水边。风带起他长长的衣摆,把湿漉漉的花瓣沾上去。
白云轩的信对他进行了毫不留情地批评,并且委婉地表示即便公子不在乎你失败,这次也不能轻易饶过你云云。同时对他单身一人被唐笑之拦在双月湾一炷香时间以至于没能及时返回导致剑门关损失惨重的这件事,表达了极度的不满。
白云轩的字和她人一样,很有典雅高贵的气质。黑色的墨字,昏黄的信纸,像古老书卷里摊开的旧梦。
沈南风轻轻咳嗽一声,伸出了两只手指。
三指微蜷在掌心,两只苍白的手指夹着信,如拈花拂叶,不着痕迹。
他的眉毛一舒,信就化作了纷纷白雪,满地飘零。
那两只手指还停在半空中,拈着一片落花。
卖花的小姑娘正抱着篮子,埋着头从街上跑过,远处春雷忽地炸响,她脚下跑得更快了些。
沈南风的腿被她撞了一下,安安静静看了一眼,小姑娘就开始抽抽搭搭哭。
他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伸手擦了擦那张小脸上的眼泪,把伞递给她。
小姑娘接过伞,看着这位道长温润干净的眼睛,哭得更凶。
沈南风拍拍她的头,慢慢往镇子外面走,留了个和他人一样安静的背影。
他身边的小楼里,丝竹声在春雷响动中拨开了第一个弦。
唐笑之仔细瞧着楼下的人,顺手把身边的姑娘往怀里一搂,脸上笑意浓了几分。
舞娘咯咯笑了几声,钻在他怀里斟了一杯酒,细声细气地问:“公子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尽看着外面。”
唐笑之接过酒水,也不喝,悠然道:“我看那位卖花的小姑娘,花没有卖出去,却拿着伞干干净净走回去,只怕会被责骂得更厉害。”
那舞娘娇嗔道:“唐公子,那么体谅她,可是又看上了人家?”
唐笑之嗤笑一声,点了点她的头,把门外的小厮喊进来,叫把那篮子花买下来。想了想又说,只给她该给的钱,顺便把伞买回来。
不一会儿,那篮子馨香洁白的玉兰花就稳妥地摆了上来,舞娘瞟了一眼,腻声说:“公子买这花,是想给谁看呀。”
唐笑之在她温暖柔白的胸膛上摸了摸,低头笑了笑,道:“送你的,好不好?”
他摩挲着手指,只觉得一阵腻滑,没来由地皱皱眉,不知怎么的就想到沈南风的衣服,衣服下的腰,当初他在卧龙谷的院子里,给他一条一条缠上去的绷带……
他轻轻阖上眼睛,推开门,撑着伞走了出去。
风刮得有些猛,石砖上湿漉漉的,青苔绿草从缝隙里一点儿一点儿探头。
他一身紫色的衣裳,上面勾着细银的花。头发随意铺散在背后,只系着两条紫色嵌金的缎带。金色额饰上挂着个小小菱形的坠子,刚好落在眉心上方。
风把他脸侧的头发吹乱了,唐笑之走得有些着急,雨砸在土里的坑渐渐变成了圆润的珍珠形,伞外的春雷带着闪电,在他脸上落下忽明忽暗的光,把表情也给模糊了。
在大雨降临前,他把伞撑在了沈南风的头顶。
伞是很熟悉的伞,沈南风眼前风停雨消,转身直直看了唐笑之一眼,。
唐笑之本来有些急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眼睛前的人,笼着巴蜀春日里淡淡的水汽,眉眼温和流转,衣袖翻飞,真如天上的仙人一般。
他走得很急,以至于有些微微喘气,可看见沈南风的那一刻,本来喧嚷不安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沈南风接过自己的伞,握手处传来对方掌心的温度,叫他愣了一愣。
“唐公子,你何苦去抢一个卖花女的伞。”
唐笑之俊挺的眉毛挑了一挑,似笑非笑道:“你帮不了她的,道长。”
他们心照不宣地往镇外走,杨柳青青,晓烟脉脉,他们两个站在伞下,像两朵灵秀春叶。
“道长,你帮了她这一次,她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地回去,花却一朵也没卖出去,怎么能不哭呢。”
沈南风的脚轻轻回转身子,看着他。
眸色清清如水。
唐笑之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我把她的花买下来,她明天就需要卖更多的花。人心永不餍足,道长帮她一次,焉知不是推了她一把。”
雨势倏然变猛,伞上霹雳哗啦响个不停,纵然带着伞,也遮不住两个人。他们的肩上、衣袍上都湿了一片,下摆重重坠了下来。
“道长”唐笑之伸手理了理沈南风微乱的头发,“虽身在红尘,却不识人心啊。”
沈南风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里神色也是静静的,就连他身边的雨,仿佛也跟着他安静了下来。他定定地说:“天之道,利百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他总是太安静了,唐笑之想,清如明镜,浅如清风。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当真是一个早已摒弃了欲望,满心清修的道士吗?
唐笑之一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长想要扶助他人,可这俗世里的人,又有哪一个放得下凡心浊欲,清心向善呢?”
“存乎本心罢了。”
唐笑之闻言冷笑道:善因有余,可道长你,当真有多余的一份真心吗?
沈南风轻阖双目,又听唐笑之说:无悲无喜,无欲无求,道长的本心在哪里?
沈南风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伞。
他自小被父母送往真武,平日里师兄弟,或清心修道,或红尘纠葛,不外乎都是修行。可师尊对他的要求,从来都是绝七情,断六欲。
时间久了,他的心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儿,更何况修心炼道?
张梦白告诉他,不要迷惑啊,千万不要。可他从未有过大悲大喜的感情,更不要说迷惑。
但他下山的第三个月,眼中终于浮出了一点儿迷茫。
心中虽然有疑问,声音却依旧澄净空明,”唐公子,从唐家的暗房到双月湾,少说要半日时间。没曾想到唐门主,这次只关了你一日。“
唐笑之捂住胸口,连连叹气,”在下好不容易逃出来,只不过为见你一面,半点儿不领情也就算了,想不到我年年被关禁闭的名头也变得这么大,都传到青龙会去了。“
沈南风踏前一步,撑着伞,半挡着唐笑之头顶的雨。
唐笑之抓住了他发冠上小小的太极坠子,手甲一勾,就切断了线穗,攥在手里。看了一眼脸上波澜不惊的沈南风,朗声道:”走吧,请你去喝酒。“
巴蜀最出名的,是万顷碧波似的竹海。
巴蜀最出名的酒,是竹叶青。
最好的竹叶青,在双月湾外的偏僻酒棚里。
虽说偏僻,但也可看到老旧石墙上斑驳的朱漆,坍圮的石狮子,破碎的台阶布满青苔。
老得身子都直不起来的沽酒人,抖着两只手给他们倒酒,一面倒酒还一面颤颤地说:”小唐啊,头一次带朋友来,也不早点儿说。“
唐笑之赶紧伸手接过酒壶,眼里亮晶晶的,大声说:”哪儿能麻烦您呢,不过就是下雨了,暂避一下。我这朋友头一次来,怕生。“
他口中 “怕生”的道长,端坐在椅子上,闻声看了过来,眼睫间闪过一片清光。
唐笑之看得好笑,拍了拍酒壶,把声音压低,说:”别人都以为我天不怕地不怕,可我武功上,远不如那位唐师兄。“
唐青枫来巴蜀了,唐青枫回巴蜀对付青龙会的人,而沈南风,远非唐青枫敌手。
唐青枫虽是唐家弟子,但早随子桑不寿于移花宫内修行。这个节点上,他忽然回唐门,倒叫人不得不多生出几分心思。
沈南风点点头,理所当然道:”多些提醒。可整个青龙会都以为,你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闲人,莫说打不过唐青枫,只怕连唐家小师妹也未必打得过。
唐笑之嘴里的酒还没咽下去,就被他这句话被梗得喷了出来,却觉得这样的沈南风,远比那个一直平静淡定的道长有趣多了。
“我原本以为你已经离开巴蜀追击大师姐,没想到还留在这儿。也不遮掩一下行踪,好像故意等人来找你一样。“
沈南风清朗的声音微微上扬,“我原以为,唐家会聪明一些,至少,不会让你在这时候出来。”
“道长布好的局,即便不是针对我的,我又哪里有不落套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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