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
安祈没理他,偏过头看向窗外落着月光的地方。他又回到了两个小时前,回到了那间狭小的书房里,不远处终端里的印桐脸色苍白,睫羽轻颤着抖落了一滴水珠。
他想着,我的桐桐哭了啊。
他的胃痛得就像是扭成一团,整个人都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漩涡,然而盖在被子下的四肢却被牢牢地固定在了床上,甚至没办法蜷成一团。
他觉得冷。
他在想,又停电了,桐桐坐在水里会不会也很冷呢?
他生平第一次产生这般难捱的苦楚,恨不得回到过去将那个寄信的自己掐死在房间里。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需要改变什么,他的桐桐这么好这么乖巧,怎么能受到这样的欺负。
怎么能被人这么欺负。
他抿紧了唇,听到床边周郑笑了一声。他说:“小少爷您可坚强点,别得不到玩具就咬舌自尽,明早让我发现自己睡在自杀现场。”
他说得轻巧,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容反抗的命令。安祈收回视线闭上眼睛,仰躺在床上,深吸了一口寒冬的冷风,就像把心里所有的痛苦都咽了下去。
他想着我不会自杀的。
——我还要把桐桐救出来。
第44章 .第七封信
浑浊的意识里,印桐听见喉咙吞咽的“咕咚”声。
有什么黏腻的东西顺着他的食道抵达了胃袋,在舌尖上留下爆炸般的快感和难以忽视的滑腻。
就像他吞下了一整条鼻涕虫。而遗憾的是,这是他唯一能接受的食物。
因为他觉得“美味”。
印桐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视野里模糊的场景渐次清晰,月光勾勒出污浊的地面,一笔一划地描绘着他面前残破的躯体。
——这是一个死人。
印桐想。
——这是我的食物。
无法忽视的饥饿感喰食着他大脑里仅存的意识,铺天盖地的血腥勾引着他空虚的胃袋,摇晃的视野里有一双手残忍地抓挠着尸体肚子上的软肉,它大把大把地向上递来肮脏血腥的肉块,而后无法言喻的美妙滋味便在他的味蕾上炸开。
印桐缓慢地意识到,那个狼吞虎咽的怪物是他自己。
是他撕开尸体污浊的皮肤,是他大口吞咽着黏腻的血肉。
因为他饿。
饿得快要发疯了。
他不断往嘴里填塞着腥臭的肉块,却好像无论吃下去多少都不会产生饱腹感。他的身体就像破开了一个大洞,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嘶吼着。
——不够。
——不够不够不够不够我还要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混着血水浸泡着冰冷的地板。细碎的雨滴穿过铅色的重云汇入地上的污血,印桐突然停下了,他像个孩子一样,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浸泡在血水中的手指,左手无名指上小巧的戒指已经污得发黑,黏着层层血痂就像一个丑陋的铁圈。
他看着雨水一遍遍冲刷着戒指上的污痕,渐渐描摹出它曾经的模样,有一股奇怪的情绪蓦地泛上来泡胀了他干枯的心脏,就好像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家的方向。
他想,他找到了满足饥饿的方法。
印桐张开嘴,满怀欣喜地,将整根无名指搭在了舌头上。
他听到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听到自己急促又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回荡,他就像个找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牙。
在爆炸般的痛楚中,他听到了一声令人安心的闷响。
“咔嚓”
……
“咔嚓”
吧台前的小姑娘咬断了刚摆进瓷碟的威化。印桐听得一哆嗦,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意识地揉了揉无名指的指根。
16:45,“下午茶”甜品屋,印桐从吧台下抽了两块考维曲塞进嘴里,试图用巧克力压抑住嘴里的苦涩。
昨天夜里的突然断电提前结束了他和安祈的视频通话,只留下了一大堆尚未解决的谜团,和一池冻得人直打哆嗦的冷水。
彼时印桐还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浑身上下不着寸缕。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条件反射地去摁移动终端,然而手腕上除了冒出些殷红的光沙外,什么都没显现出来。
夜晚22:45,整个中央城陷入了一片黑暗,印桐裹着睡衣踩在零下五度的地板上,借着阴冷的月光,看清了客厅里碎了一地的顶灯。
窗外黑漆漆的,成排整齐的路灯只留下了模糊的影子。高楼大厦无声地伫立在月光下,漫盖着人们的视野,就像一憧憧没有生气的阴宅。
——停电了。
印桐趿着拖鞋蹭回卧室,蜷在被子里小小地打了个哆嗦。他仰着头在黑暗里望着床头柜的方向——今天的信他还没收到,大概是安祈寄忘了。
真遗憾,他本来还在期待故事的走向。
他裹着被子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隐约想起家庭护理讲过的那些故事。她曾说过:“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在寒冷中拥抱的死神”,可印桐总觉得那姑娘也算不上太惨。
——她好歹还在死前还享受了一时半刻的美梦,哪像我,闭上眼睛,迎来的只有铺天盖地的噩梦。
铺天盖地的,令人作呕的噩梦。
凌晨1:00,印桐从噩梦中惊醒。
他大口吞咽着冰冷的空气,瞠目直视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浑浊的梦境仿佛还刻在他的视网膜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
他睡了不到四个小时,浑浑噩噩地做了好几个噩梦。他梦见自己跑在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被什么东西绊倒后摔在地上,身后的笨重的玩偶追上来,用造型浮夸的镰刀砍向他的脖子。
又梦见自己坐在图书馆里,周围全是睡着的同学。成排的书架间隐藏着黑黢黢的人影,遥远的钟声就像不断靠近的脚步声,一下下砸在他的心脏上。
还梦见了行道树,梦见挂着金属牌子的学校大门,梦见苍白的校医院曝晒在灼眼的日光下,有个人躺在满是血的墙角里,柔软的发丝上盛着明媚的阳光。
他听到刺耳的尖叫声,太阳穴痛得就像被砸开的核桃,眼前光影凌乱声色嘈杂,他意识到有人正在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跪在一条漆黑而又狭长的巷道里。
月光照亮满地狼藉。
无法满足的饥饿感如潮水般涌上来,诱惑着他将脸贴近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朦胧的月光勾勒出尸体苍白的脸颊,他看到对方宛若海藻般凌乱的黑发,和那双漆黑的、空洞的眼睛。
那是他的家庭护理。
他正抠挖着对方肚子上的软肉,一把一把疯狂地塞进喉咙里。
……
凌晨1:00,印桐从床上翻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里。
他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眼泪不停地滚出眼眶,太阳穴疼得就像被敲进了一枚钉子,耳鸣声仿若老旧的发动机般轰鸣作响。自动冲水的声音嘈杂不堪,卫生间里潮湿的空气仿佛灌满了血气,印桐踉跄着胡乱摸开淋浴装置,温凉的水流从喷头里灌出来,他被呛得咳到眼前发黑,才喘着粗气缓过神来。
凌晨1:15,印桐裹着一身凉水,蜷回了床头狭小的角落里。
他裹着被子,伸出手,在漆黑的深夜里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粘稠的黑暗中仿佛藏着一只饥饿的怪物,张开腥臭的嘴,用冰冷的舌头舔过他的指根。
——这是一场噩梦。
他试图说服自己。
——这是一场噩梦。
他无法说服自己。
他的大脑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噩梦都具有一定的现实依据,它们是真实的,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能确确实实地发生在过去。
它们可能来源于一个恐怖游戏,可能来源于一本小说,但无论真正的发源地是什么,它们都曾存在于印桐的记忆里。
漫长的黑夜渐次被朝阳吞噬,稀薄的日光透过冰冷的玻璃窗,如潮水般漫过苍白的天花板。印桐看着台灯落在床头柜上的影子,指尖动了动,他像是被冰封了一整夜的怪物,披着被子,爬过去取出了锁在柜子里的信。
他将安祈寄来的日记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光大亮,玄关的门铃声在寂静的清晨炸响。
【10月29日,阴】
这是他收到的第七封信。
……
【10月29日,阴】
我做了个噩梦。
凌晨从梦里惊醒的时候,指导员正睡在我身边,他迷迷糊糊地缩在我怀里,一听到动静就睡眼朦胧地伸出手,探着我的额头来试体温。
他的手温凉又柔软,搭在头上,就像温禾说过的棉花糖。
我没吃过棉花糖这种东西。
温大少爷是个好人,过马路会扶老奶奶那种。我来这之前待着的弹丸之地没什么好东西,西北边境蛮荒小城,白日里嚎一嗓子就能吃三斤土,遍地都是皮肤干裂的小豆丁,看着就让人揪心。
我没那种缠绵悱恻的小情绪,温禾这人却见不得孩子们那副可怜模样。每个周一孤儿院的老师们带着小豆丁来“感谢”的时候,他就要“漫不经心”地路过一下,钻进孩子堆里这个摸摸脑袋那个拍拍肩膀,顺便给第一排的兄弟俩偷偷塞个大苹果。
这年头苹果多稀罕啊,我们每周五就只发那么一个,温大少爷还能留到周一,连个疤都舍不得磕。
我笑他“像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新纪元才开始了几年?命途多舛的人那么多,你怎么可能每个人都顾得过来。”
温禾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鼻子不说话。后来我俩混熟了,他上来就揉我脑袋,一只大手盖得我视野里一片光怪陆离,两个眼睛都像被罩进了万花筒里。
他说:“我就是见不得那俩小孩可怜巴巴的模样,你都不知道他俩长得有多像我弟,尤其是大的那个,下巴一抬,色厉内荏的模样简直一模一样。”
我心想你温大少爷可是中央城的公子,弟弟再怎么可怜,也不可能跟那帮小豆丁长得像。后来我有幸见了温二少一次,又仔细琢磨了一下他这番话,总觉得温禾看人的时候恐怕自带打光,眼睛前面加了五百米滤镜。
不光修容还磨皮,顺手还加了几百层柔光。
可惜直到毕业,我都没见过温禾那个传说中的“娃娃亲”。
温家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毕竟我刚被父亲从所谓的“金屋”里拎出来,就塞进了大西北的狗窝。来之前听人说温大少爷家里那个小朋友明面上是他幼弟,实际上早就入了他们家的大门,这些年住在温家就是为了培养感情,一成年就会被送去跟温禾结婚。
“听说乖巧听话惹人疼,肤白貌美气质佳。”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和温禾面对面坐在墙头上,他们大学部和我们中学部就隔着一条甬道,平日里总被人用来约架堵人,听说就此还出了个战力榜。我坐在这边墙上,温禾坐在那边墙上,说话的时候隔着三米的甬道,莫名生出一种高手对战的气场。
温禾对此没什么感觉,我倒是还挺喜欢这个位置的。
“……其实你跟我弟也挺像的,”温大少爷从那边墙上轻飘飘地叹了口气,“熊得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彼时我尚未了解温二少是个什么人,闻言也只是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你恋家,看谁都像弟,我懂。”
“你不懂,”温禾的表情有点幽怨,“我弟倒罢了,那小子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皮的机会。我主要是心疼我家小可爱,那孩子听话懂事胆子小,我这都走了一年了,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小可爱,估计说的是温家那个娃娃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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