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不是的,也有孩子是和兄弟姐妹一起出生的,双胞胎,三胞胎,四胞胎,新闻上多的是,也有人是一同赴死的,太宰治和山崎富荣投河,茨威格和妻子服毒。
母亲喊了我一声,我脱口而出:“那棵枣树还在吗?”
“什么枣树?”母亲问。
我说:“院子里那棵。”
母亲说:“还在的,”母亲又说,“那个老板说要改种樱花树。”
“老板是日本人?”
母亲说:“他说开花的时候拍出来很有卖点。”
我说:“对的。”我说,“是的。”
樱花盛开时,他们可以顺势推出樱花季甜品,饮品,他们可以把院子里樱花烂漫的照片分享到微博,微信公众号上,他们可以找明星博主分享自己一边赏樱一边用餐的浪漫经历,还有直播平台,也要利用起来,樱花落下来,粉色的一片片,要是有人在那时候办婚礼,视频拍出来,那该多美。
像落雪。
我抹了把脸,母亲问我:”叹什么气呢?“
复云生的事情想到哪里了?他还有什么可以回忆回忆的?
我告诉母亲:”想到以前外婆找人修剪过枣树。“
我说:“我前几年去过老家一次,秀秀说要做微缩模型,找清朝老宅做参考,我带她去了。”
母亲说:“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我说:“对不起。”
我说:“妈,不要生气。”
母亲说:“妈妈没有生气。”
母亲又说:“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我说:“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打零工的年轻人,我们相处过一段时间。“
问问我吧,问问我关于复云生的事情,不然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想起他,该怎么回忆他,母亲一定有办法问出很多问题。我希望她问,希望她快一点问。
我摸了摸脖子,只听母亲说道:“哪里人啊?”
我说:“明珠市的。”
母亲说:“小地方。”
我说:“家里演京剧,蛮有名的。”
母亲说:“他也唱戏?”
我说:“不是的,他想演武生,家里让他唱花旦,他不干,跑了。”
母亲说:“我们是在说一个男孩子吧?”
我笑了,说:“同性恋和愿不愿意唱花旦没什么关系的吧?”
母亲也笑,问说:他都打些什么零工啊?“
她温和地,温柔地询问我。我耐心地,全神贯注地回忆,回答她:”园艺,就是帮人剪剪树枝,修修草坪,也做泥瓦匠,还兼职送快递,送外卖,后来秀秀介绍他去美术馆做事,布展的时候他会帮忙布置。”
母亲说:“秀秀倒和他蛮好?处得来吗?”
我说:“他和谁都处得来,又……”我咳了声,“和谁都好像处不来。”
母亲问:“脾气不好?喜怒无常?可能家里太宠,太任性了。”
我说:“有时候有些疯狂。”
我补充说:“秀秀点评的。”
母亲问:“那你觉得呢?他做了什么事,以至于秀秀这么说他。”
我说:“我觉得每个人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疯狂的一面,他只是表现得比较极端。”我说:“有一次,我们去骑车,下坡的时候,他突然放开手,直直这么滑下去,摔得够呛,我说,你疯了?他说,被风带着走,好爽,好过瘾,死了也甘愿了。“
我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很高的地方,低下头看我,让我帮忙捡一捡他掉在地上的香烟,他在修树,他还抽烟。“
母亲笑了,她问:”听上去你蛮喜欢他的,那怎么会分开?”
我说:“他自己走的,他要走,我留不住,他就走了,但是他回来找过我。”
我说:“不止一次。”
我说:“他晚上三点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里哭,我去找他,他喝多了,我不知道他住哪里,就送他去了酒店。他还来我们公司找过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和他在楼下咖啡馆坐了坐,他又什么都不说,最后分开时,他说,你看上去挺好的,我说,你看上去不太好,他说,业皓文,你是不是对什么人都这么好啊,你的家教真好,太好了。”
母亲没说话,我接下去说:“他出车祸,被送进医院,我当时和小柯在外面吃饭,就一起过去了,他看到我,他说,不好意思,我手机里只有你的电话,他问我,这是你男朋友?”
我说:“小柯和我吵架,我说,我和他早就是过去时了,小柯说,那就应该放手,我说放手了啊,但是他出了车祸,一个人在医院,你让他怎么办。”我问母亲,“我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的吧?”
母亲说:“是小柯有点无理取闹了。”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和秀秀讨论这件事时,秀秀说,你难道觉得那个玉树临风无理取闹?你才不可理喻吧!
片刻后,她的脸色一变,摆着手说,算了算了,我也是利用了你这一点。她狠狠掐我的胳膊,凶巴巴地说,业皓文,温柔是刀啊!
我听得糊里糊涂,后来我们一起看《温柔女子》,秀秀说,应该给你拍一部片,叫《温柔男子》,开场也要死人,开场就是复云生跳楼死了。
我说,你别咒别人。我生气地说,你盼点别人的好不行吗?
秀秀说,不然开场就是你死了,你的葬礼,你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前任都来了,有的人朝你的棺材吐口水,有的人哭着摸你的脸,有的人给你献花,有的人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在角落站了会儿就走了。你一直都是你,但是你是别人朝三暮四的情人,你是别人温柔体贴的前男友,别人的灵魂伴侣,别人的……可能应该发生点什么,但是最后什么也没发生的一次意外。
我说,我是怪盗二十面相吗?
秀秀讥笑,你还自比金城武?她说,我和你说真的,你认真一点。
我说,我还不够认真?我把手机关了,家里座机电话线都拔了,和你讨论这件事。
秀秀说,这不能说明你认真,这只能说明你试图心无旁骛!秀秀轻轻和我说话,说,业皓文,你最真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你哭着跟在我后面,才下过雨,我们在你家的后院,后院好大啊,像一片公园,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儿,地上好多翻出土来的蚯蚓,我一脚,我一步就踩死好多条。你跟在我后面,哭着捡蚯蚓的尸体。你给他们做坟墓。
我不记得这件事了。我知道的是一旦我迷失了自己,母亲会把我拉回来,她会帮我找到我。
我,一个收入丰厚,交际广泛,言行得体,懂得之乎者也,也能侃侃而谈梅菲斯特,每年春天就是听巴赫音乐会,夏天照例去乌帕塔看舞,秋天找个地方赏红枫,品日本酒,纯米酒,纯米吟酿,纯米大吟酿有什么分别,得分得一清二楚,冬天,就要带着父亲母亲去捧《胡桃夹子》的场,红酒,雪茄,茶,威士忌,都是我的爱好,还不能忘了手表和车,不能忘了出入拍卖行,不能忘了讲究宣纸的质地,分辨提香的成品和半成品,不能忘了要温和地看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个人都有可爱的地方,值得爱的地方。
我要挑不出缺点。
母亲说,你看,你这么好,现在秀秀的事情出来,没有人会说你一句不对,说一半句不是。
我说,秀秀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母亲说,适当地,还是可以恨一恨别人的,不然很多负面情绪憋在心里会憋坏的,对身体不好的。
什么算是适当的恨呢?恨一个人恨到什么程度就不能就不适当,就不能再恨下去了呢?
我恨蜀雪总是穿那一件皱巴巴的t恤,寒酸,廉价,他应该穿白衬衣,白大褂,他应该整整洁洁,干干净净。他就没别的衣服可穿了吗?
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犯的错。
我偷偷拍他的照片。我只是想拍他,想记录下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兴奋,紧张还是跃跃欲试,还是鬼迷心窍……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像一种骚动。
爱?
不是的,那骚动里是有羡慕,有嫉妒,有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有一种阴暗的,扭曲的心理。是灰色的。
况且如果是爱,我怎么会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那是爱?我爱过那么多次,我读过那么多爱,小说,诗歌,我看过那么多爱,电影,电视,话剧,芭蕾,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