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他看我,我赶忙扔了香烟,双手背在身后站着。秀秀说:“我们公司规定一定要本人签收。”
那保安继续看我,我陪笑脸,另外一个保安进去保安室打电话,秀秀加了句:“您说是好再来快递公司的!”
我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秀秀暗地里拱了拱我。我苦笑,不一会儿,保安室里的保安朝挡住我们去路的保安挥了挥手,那保安让开了一条道,我把花瓶给秀秀,要走,秀秀问那个保安:“欸,33幢的狼狗还养着吗?上次我来送快递,它窜出来就要咬我,吓得我摔了一跤,公司还不给报工伤。”
保安说:“怎么不养,还生了两只小的。”保安上下打量秀秀,“你经常来送快递?怎么以前没见过。”
秀秀揉着胳膊说:“就是因为那个工伤嘛!休息了好久。”
我拿过她手里的购物袋,跟着她走。
保安没跟着我们了,说:“你知道哪里的吧?”
秀秀点点头,走在我边上,指着一条石子小路说:“这里走。”
我走到石子小路上,问她:“你真的被狗追,摔了一跤?”
秀秀说:“真的,33幢开狗厂的,会养不会教,气死人了。”
她又说:“那只狼狗倒很喜欢业皓文,看到他就狂摇尾巴。”
“母的吧?”
“公的吧?”
我笑出来,点香烟,抽烟。秀秀看我,我又点了一根烟,递给她。石子路两边都是树,但都枯败了,只有一些冬青,一些枫树上还能看到些叶子,走着走着,遇到几棵腊梅,开了花,黄黄的一小朵一小朵点缀在黑树枝上。我们抽烟,烟味被花香盖了过去。秀秀往前面一指:“到了。”
我一看,先看到很低很大,发黄光的月亮,接着才看到一幢三层高的红砖洋房。
我说:“我知道我为什么和他没办法沟通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秀秀说:“那我和你能沟通啊。”
我说:“你是艺术家,艺术不就是要和所有人沟通吗?”
秀秀哈哈笑,笑声爽朗。她带我到了月亮湾小区34幢的门口。她敲门,高喊:“业皓文!你的快递!业皓文!快开门!!!”
有人来开门了,不是业皓文,是个年轻男人,穿着t恤牛仔裤,穿拖鞋。他看我们,我看他,花了点时间,我认出他来了,他是友谊宾馆的一个前台,新来的,清秀,头发乌黑,眼睛也很黑,很亮,人很热情,会帮阿槟寄快递,送报纸,嘘寒问暖。
秀秀直接走了进去。我在门口抽烟,秀秀进去后没多久,业皓文的声音响起来了,他说:“你先走吧。”
紧跟着,秀秀的声音响起来:“蜀雪,不是说你!”
年轻男人在门口穿鞋,看看屋里,又看看我,小声说:“送外卖啊?”
我说:“送快递。”
我又说:“那是他老婆。”
年轻男人一愣,不看我了,穿了鞋,低着头就走了。
我继续抽烟。忽地,里面传来哐地一声,我跑进去,只见秀秀站在客厅,脚边是几片碎片。碎花瓶的碎片。她看到我,一笑,吐了吐舌头。她脚边还有另外一只花瓶,那是她打算给业皓文的。
业皓文神色平静,走去沙发边坐下,点烟,抽烟,按了下沙发边高脚桌上的电话。电话开始播语音留言。一个女人气冲冲地说话:“你不想听,挂我的电话我也要说!事情就是这样了!是她有错在先!跑去找什么初恋情人,什么斌什么的,那么多人都知道了!都传开了!你这顶绿帽子戴得很……”
业皓文关了答录机。我看秀秀,秀秀跳到了沙发上,笑着跳啊蹦啊。我看地上的碎片,那是属于她自己的花瓶。我再看她。她笑得很开心,笑得心满意足。
我明白了,她不再是受害者了,她会以加害者地姿态离开她的避难所。
她会好起来的。
秀秀越蹦越高,手在空中胡乱地摆动,她大声说:”那是孙毓结婚的礼物!“
业皓文说:“你别跳了,你下来。”
秀秀继续跳,伸着脖子说话:”是给你的!”
她哈哈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结婚了还可以离婚!”
我听了,也有些想笑。秀秀看我,冲我招招手,我摇头,站在沙发后面,没有动。
秀秀跳着转了个圈,业皓文仰起头看她,仍劝说,好声好气地:“你下来,不要跳了,摔了怎么办?你下来吧。”
他拉她的手,秀秀甩开他,踩着沙发垫子跑到另一张沙发上继续蹦啊跳啊。有几下,我都以为她的脑袋会撞到吊灯,但她都避开了,她尖着嗓子喊话:“业皓文!你太贪心了!贪心的人不是撑死就是饿死!你要撑死还是饿死??”
业皓文不说话了,秀秀呼呼地喘气,我更是没话说,静默中,业皓文的手机响了。秀秀瞥了眼茶几,说:”孙毓的电话。“
业皓文没有接,看她,柔声劝:“你下来。”
秀秀闭上了眼睛,双手在嘴边张得很开,尖叫:“业皓文,我爱你!”
“业皓文,我爱你!”
业皓文嘴里咕哝着:“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下来,危险。“要去抓她。
秀秀躲着她,笑得合不拢嘴,一不留神,人要往地上摔,我一个箭步过去,抓住了她,她反手抓住我,重新在沙发上站稳了,她看着我,喘着粗气,捧住我的脸就亲了我的额头一下,她说:”蜀雪,我也爱你!“
她亲我的脸,亲我的鼻子,一遍遍说:“我爱你!”“我爱你!“
她亲够了,喊得嗓子都哑了,放开了我,弯腰捧住业皓文的脸也亲他的额头,沙哑的喊:“我爱你!”
业皓文的脸红了,他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了。
你下来,你下来吧。他说着。
我摸摸自己的脸,秀秀抱住了下业皓文,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搂得很紧,业皓文拍拍她的手臂,秀秀没动,闭着眼睛,她的嘴巴在动,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是在对业皓文说,还是在对自己说。说了好一会儿,说完了,她松开了业皓文,她来抱我,抱得很紧,她从沙发上走了下来,手先是环住我的脖子,后来环住了我的肩。她出汗了,脸和脖子都很湿,呼吸粗重,她断断续续说话:“蜀雪……蜀雪……我要走了……我要走,我必须走了……得走了……”
我刚想问她要去哪里,她就松开了我,张开手臂,又站到沙发上,谢幕似的一鞠躬,再抬起头来时,扮了个鬼脸:“当然了!我最爱还是我自己!”
她往外一张望,跳下沙发,跑进厨房,推开一扇门,跑到了外面,外面是院子,是还有浅浅一层积雪,铺着鹅卵石,铺着草坪,枯枝还没抽出嫩芽,败叶还没落净的后院。
秀秀在院子里停了停,取下了手上的什么,扔了出去。我想可能是婚戒。
业皓文冲了出去,大喊:“钟灵秀!你疯了吧??”
秀秀欢呼了声,跳起来,一蹦三尺高,跑起来,跑得更远。狗开始叫,一声声犬吠里,我逐渐看不到秀秀了。
我也出去了,秀秀被黑夜吞没了,犬吠里掺杂着她的笑声。业皓文站在了一棵枯树下。他没有再往前追了。
他不会再追下去了,他不该再追下去了。他应该明白了。
我坐在了后院的一张木头长凳上,业皓文转过身,他开始在地上寻觅。
他光着脚,不远处,散落着两只拖鞋。我起身,走过去捡起来拍了拍,放在一边。业皓文还在找东西,在草丛里找,在雪地里,找得离我近了,他穿上了那双拖鞋。
我看他,他看地上。屋里,他的手机又响了。我又看了看他,他看客厅。我不看他了,他走过来。
我希望他不要说话。什么都不要说。我不要他说对不起,不要他说我爱你,不要他说任何一个字。我只要他沉默,只要他永远都不让我知道他对我是什么想法,什么看法,如何同情我,如何评价我。我只要他站在那里。
业皓文当然不会成为我希望的人,我们的灵魂是没有共性的,他不懂我,我不懂他。他当然会说话。他说了。他问我:“你也会走吗?”
我能走去哪里?我经过了那么多地方,没有上过岸,我回过家,没有家可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