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画图课上,我们画宝殿,画阎王,画观音。我画师兄。铅笔没法给黑白画上红色,我就不画师兄的胎记。没有胎记的师兄,白白净净,清秀温和,笑眯眯,有些像转轮王。
东明和尚没空时,师兄会来监督我们画图。画图画的好的人,能跟着师兄学木雕。师兄的师父也是和字辈,叫和仰,师兄说他是从仰光来的,从前就是个手艺人,他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我们说客家话,说普通话,说缅甸话,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人脸上一张嘴巴在动,送出些不同的气味。
师兄身上总有木头香。
那一百个观音脑袋全出自和仰师叔之手。
十殿阎王是老早就有了的,都说先有了第一尊转轮王才有了云缘庙,原先这天地间,山岭里,只有这一尊转轮王,不知是谁塑的,不知是谁将它立在了这里。据说,原先这转轮王的法眼所及全是横尸。云缘庙原先是片乱葬岗。后来有人给转轮王搭了个小亭子,再后来小亭子变成小房子,小房子变成小院子,十个殿的阎王“接踵而至”,全来了,聚齐了,又请来风调雨顺,普贤菩萨,文殊菩萨,最后才是观音大士。
这些大王佛祖全是木头身的,每天打扫了院子,打扫了各殿后,还要给他们洗头擦身子,那规矩可是成百上千条,我们刚进庙的几个小秃脑袋跟着在庙里待了一阵的小秃脑袋学,他们说一句,我们跟着念一句,我念了两句就烦了,就开始挖草鞋上的干草下来编蛐蛐。
我编的蛐蛐在庙里行情一直不赖,能换钱——纸钱。临近村子但凡家里办丧事都来找我们买纸钱。纸钱全是批发来的,大师父找几个师叔们坐在一块儿围着纸钱念半天经,给它们开了光,三块钱一麻袋的纸钱卖得也不多,不贪,能赚个三百,能供庙里的孔雀,山羊,吃上好几顿。
我集了那些纸钱就蹲在庙门口,但凡看见有人哭丧着脸来了就去问他们,阿姨,叔叔,要买纸钱吗?
有一回问到个老婆婆,她听了,脑袋一沉,托着步子哭哭啼啼地进了大雄宝殿,找到和因和尚,说,师父啊,我来给女儿求个平安,还没进庙,还没见到菩萨,就先遇到了个卖纸钱的小和尚,您说,我家孩子这一关还过得去吗?
我跟了她一路,在殿外头听着,和因对着她念阿弥陀佛,说:“在世怕遇劫,但劫来找我们,对我们是有利的,我们就能先它一笔找到化解的办法,来来来,施主,敬香吧。”
那老婆婆敬了香,还一个劲掉眼泪,和因又说:“来来来,施主,偏殿喝口茶。”
偏殿喝茶两块一杯,茶叶是我们早上上山采的,水是自来水,茶叫天泉仙茶。
他们去了偏殿,我赶紧溜去庙后头的山里,从藏在鞋底的私房钱里抽了十块钱出来,其余的全藏进了“莫须有”里。等我回到庙里,遇到东明和尚,东明和尚一看我,张开他那血蛤大口,两只肥手掌搓来搓去,对我道:“大师父正找你呢。”
我问:“大师父在哪儿呢?”
“阎王殿。”
我笑笑,拍拍衣服,去了阎王殿。
和因和尚站在阎王殿里等我,殿里阴恻恻,冷冰冰,我不等他说话,自己先跪倒在地,磕了三个相响头,搓着眼睛就开始哭:“尘匀知错了,尘匀知错了。”
我忙掏出那张十块钱,双手奉上给和因,抽抽噎噎地说:“大师父,全在这儿了,您要打要骂就打吧骂吧,尘匀没修好,还是得打得骂,吃得苦中苦,方能……方能……”
我还编得下去,但是这种时候得让和因编,我就抬头看和因,他拿了那十块,塞进自己兜里,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修佛不是为了修成人上人,是为了修正果,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尘匀,知道了吗?”
我连连点头。那天晚上我跑回“莫须有”,点了根蜡烛,数了数我的私房钱。四张十块加上一个五毛硬币,三个一毛硬币,这四个硬币磕得我脚底出了水泡。我抱着这些钱睡觉,那时候我想用这些钱回春城,回去找我爸妈,回去上学。我可以自己给自己交学费,我可以自己给自己交伙食费,住宿费,我就想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我睡到一半,听到脚步声,一下就醒了,蜡烛还在烧,我拿起烛台一看,走进山洞里,走到光线里的是师兄。
莫须有是个山洞,这个名字还是师兄起的。
我爸妈把我送进云缘庙的第七天晚上——我因为和尘凡打架,大师父饿了我三天,放我出来的那天,我从庙里跑了。我一头扎进后山,转眼就迷了路,天上还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我怕得要命,好不容易找到个山洞,赶紧躲了进去。我又累又饿,还很困,我还没穿鞋,脚被石子木头刮伤了,疼得厉害。我想我爸,想我妈,想得直掉眼泪,我就连那口难吃的血蛤,那口难喝的白酒都想。
我不明白。我不是爸爸妈妈来之不易的宝吗,那他们为什么要我来吃这样的苦?
师兄在山洞里找到了我。师兄的鞋子没了一只,师兄的灰袍子划破了一道,他擦擦我的脸,擦擦我的脚,说:“小宝啊,你可跑得够远的。”
我哇哇大哭。师兄拿着个手电筒,到处照了照,从怀里摸出包饼干,包装湿透了,我抢过来拆了就啃。师兄说,慢点吃,别呛着。
他轻轻拍我的背。
我一边点头一边努力咽,努力吃。吃完了,我一看空了的包装袋,又开始哭。
“师兄!我没给你剩!”我哭着说。
师兄笑起来,他半边长胎记的脸隐在了阴影里。他没说话,在地上摸了摸,摸到一块石头,先在地上划了划,接着往山洞墙壁上划。师兄在山壁上画图。他边画边说:“你爸妈不是不要你,他们会来看你,会来接你的。”
我说:“可是我不想等他们过来,我好怕等啊。我怕等不到。”
师兄不说话了,他画图得时候很认真,他画啊画,我看啊看,看出点苗头来了,我喊了一声,摇着师兄的手臂说:“是我爸!”
师兄笑着点了点头。他继续画,我眼巴巴地看着,等着,我看到他画了我爸,画了我妈妈,画了小小的我,我等到他画着我爸,我妈一人一边,一人一手牵着我的双手。我开心极了,但开心了一阵更委屈了,我抱着膝盖瞅着那壁画吸鼻子。
师兄说:“这也是修行的一课,凡间种种,皆是前尘往事,皆是莫须有。”
“小宝啊。”师兄喊我,在庙里,只有他会喊我小宝。
我看他,师兄说:“你总有一天会和父亲和母亲,你珍惜的人告别的,你现在是预习,预习好了这门告别的课程,等真的告别来了,你就做好准备了。”
我摇头,我说:“我不懂。我听不懂。”
我说:“我不想和他们分开。”
我再看那壁画,看到师兄,他的嘴脸变得有些讨厌了,我不想看他了,就挪去了边上,靠着块大石头坐着。
师兄说:“我们就管这里叫莫须好不好?以后你要是烦了,烦师父了,烦师兄了,你就来这里坐坐。”
我说:“我不是烦你。”
我说:“我不懂修行,我也不想修行。”
我说:“我想吃烧鸡。”我摸着我的脚说,“我想穿我的小鸭子袜子。”
师兄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摸了摸我的脖子,摸了摸我的脚。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的衣服湿透了,贴着我的皮肤,师兄手心的温度贴着我的衣服,便也贴紧了我的皮肤。
师兄说:“小宝啊,有人能告别是很好的事情,师兄没有人可以告别啊。”
师兄稍侧过脸看我,他那一边的胎记好像在烧。我低下了头。师兄是个孤儿。他是被人丢在云缘庙门口的。
我说:“师兄,你要是烦师父了,烦画图,烦做木头人了,你也可以来这里坐坐。”
师兄笑了两声,说:“小宝,睡一会儿吧。”
他关了手电筒。我靠在师兄身上睡觉。我感觉他在揉我的脚踝,轻轻按我的小腿,很舒服,让人很放松。我不由地靠他更近了些。
那年我才十岁,我什么都不懂。我能懂什么?
我就觉得师兄很好,对我好的人,我都想亲近。谁不想呢?谁不想被人当成一个宝,被捧着,被惯着,我被捧了惯了十年,人和心都飞得高高的了,飞到了天上,一朝跌进泥潭里,遇到师兄,我想,他可能是来捞我出泥潭的,可能是要带我重回天上去的人。师兄也确实宠我,惯我,他知道我吃不饱,省下自己的小米南瓜粥,馒头花卷给我,他干体力活的,他还有巧克力饼干吃,每天在食堂吃过饭,他一个眼神,我就跟着他去他和和仰师叔的小院里加餐。师兄和师叔单独住一进院子,两人睡一屋,院里另有三个房间,一间放的是完工了的木头佛,有半个我那么高的,有师兄的手掌那般大小的,有我的拇指壳那么迷你的,都等着上油彩;一间放的是上完油彩的佛像,等着晒太阳,山里多阴雨,彻头彻尾的晴天少得可怜,太阳一出来,满寺庙的人都会来帮忙把这间屋里的佛像搬出来晾晒,佛像搬完了,佛祖慈眉善目,含笑享受日光沐浴,我们小和尚大和尚,二十来个青青的脑袋聚在一块儿被佛光普照,和因和尚带头诵经,大家跟着念,我偷偷打量师兄,暗暗在僧袍上画画,我想被师兄挑中学木工活,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出入他住的小院了,再不用被尘凡告我不去田里干活,不给山羊捡大便,收拾羊舍的状了,我得在画图课的考试上考了第一名才有这么个资格,可我没什么画画的天赋,所以我一闲下来就画画,画佛,画师兄;院里还有一间房间呢放了好多蜡,好多木头树墩,师兄说,那是为以后再给一百个脑袋的观音做更多脑袋准备的,有人给庙里送来上好的檀木,黄杨木材,全都屯在那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