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我又笑,又看了看男人,我和他就隔着一张小圆桌坐着,距离很近,我看到他的脸上全是汗,我们所在的这间小酒吧里冷气开得很足,我们头顶也没有灼人的射灯,恰恰相反,酒吧里光线昏暗,最靠近我们的光源是男人身后那堵土黄色墙上挂着的一盏百合花形状的壁灯。壁灯的磨砂灯罩上落着灰,照出来的光也像蒙了层灰。因为岁月的痕迹,因为蒙尘的光,男人看上去仿佛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这么多汗,可能因为他穿着一整套的西装吧——这让他更有年代感,更像相簿里的人了:立领的衬衣,亚麻质地的马甲,外面还套着一件亚麻西装外套,衬衣是白色的,马甲和外套和深灰色的,衬衣的领口稍敞开,里头搭了条印花的丝巾。s也经常这样穿,夏天是亚麻西装,冬天是呢料的,只是不搭丝巾,衬衣的纽扣永远扣到最顶端那一颗,他也不打领带,不戴领结。天冷的时候他这么穿,最多在北风很劲的时候,添一条围巾,添一件大衣,天热的时候他还是一整套的西装,他不太出汗,不怎么怕热,我一度怀疑他没有毛孔,有一次我们一起在浴缸里泡热水澡的时候我很仔细地检查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他有毛孔,腿间的毛发还很旺盛。
s的那些衬衣,那些西装不放在我们住的地方。我和他算是同事,一起住员工宿舍,那地方太小了,根本没有衣橱,我们四个人睡一间房间,房间最多四平米,放了两张上下铺的木板床,我们的一些日用品不是放在储物箱里就是放在行李箱里,塞在床底下,两张床中间有一张小桌子,堆一些杂物,这就已经快没下脚的地方了,哪儿还有地方放衣橱。卧室外头是个小客厅,有台电视机,有台电风扇,还有张沙发,沙发边上就是吃饭的地方了,吃饭的地方再过去就是厨房了,厨房边上是厕所,一大圈绕下来也没地方挂衣服。就算有,一只衣橱也挂不下s的衣服。小宝说,s只有两套衣服,一套夏天穿,一套冬天穿,好节约。我告诉他,s起码有十套一模一样的西装,全是黑灰色的。黑是在白天的时候看显得很黑,灰是在夜晚的时候,才会发现它的灰。小宝就问我,那他的衣服都放哪儿啊?他是不是在外头还租了个地方啊?他家里是不是特别有钱啊?他抽进口烟!
s抽万宝路,只抽这个,一天半包,绝不会多,也绝不会少。
他没有在外头多租一个地方,他穿过的衣服,隔天就会拿去干洗店洗,再从干洗店拿昨天送去洗的衣服。至于他家里的经济状况,我以前只知道他花的都是他自己赚来的钱。他做s,该怎么说,调教,驯服,催眠……他在这个领域颇有名气,这个领域的人都很愿意付很多的钱被他调教,被他驯服,被他催眠。s在好再来属于兼职,好再来就是我们上班的地方——我们指的是我,s,小宝和蜀雪,它是位于融市老城正规按摩店好再来的地下室,只在晚间提供有偿肉体服务的避难所——是客人们的,也是我们的,我们,指的是我,小宝和蜀雪。s不是来避难的,他是来寻找答案的。s比较常出没在巴比伦会所的包间,这间会所在融市的新城区,表面上是一间爵士音乐酒吧,小资风情,懂行的人进去了,直接就上二楼。巴比伦的二楼弥漫着欲望发酵的气味,和好再来的地下室散发出的味道一模一样。这里也提供有偿肉/体服务。
我去过巴比伦的二楼一次,我去帮s打下手。那次s负责的一个客人恰好有一个怪癖,他喜欢被人窥看,正好我在巴比伦外头等s下班,s就把我叫了进去,我看着那个男人被s绑起来,狗一样跪在地上,屁股里塞着两根按摩棒,他舔s的鞋子,很脏的鞋底,舔自己滴在地上的汗,我看着他,男人看着我,呜咽着射精。事后,我问s,你们都不说话的吗?他不说话,你就知道他要什么?
s说,在古代,很久很久之前,不同国家,不同地方的所有人都说同一种语言,有一天,巴比伦国王突发奇想,想在巴比伦造了一座巴比伦塔,想通过它,登上天国,于是,他召集了各国,各地的人来设计,来建造神塔,神明知道了,大为光火,降下诅咒,一夜之间,那些来建造神塔的人说起了不同的话,互相再不能懂,再不能理解。我说,你费劲说那么多干什么,就是通天塔的故事嘛。我说,我知道的,我听过的。
s说,就算说同一种语言,人和人也很难互相理解,身体最诚实。所以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我当时就沉默了,我没有和s再说话。我坚持了十秒。我放弃,我和s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s点了点头。我问他: “那你呢?”
他还是点头。我说:“神真奇怪,说爱人,却不希望他们登上他住的地方。”
s说: “谁和你说神爱人的呢?”
我愣住,想了会儿,说:“也对,人用人的思维去解释神,人会爱,就觉得神也会爱,奇怪的是人。”
s抽烟,我看他。他走在路上。他走在一条开着路灯,路边时不时有车经过,路边有树,有花,有垃圾桶,没有野狗,野猫的路上。他说: “我能给你的,和你想要的可能很不一样。”
我抽烟,喝酒,酒是鸡尾酒,茶味很重,据说酒吧的老板自己有片茶园,这里的所有鸡尾酒都会放上几滴他用茶叶精酿的自制酒。
我又喝了一口酒。
我和男人说:“那就说说s吧。”
男人稍往前倾了倾。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因为打从我见到这个男人起,他的坐姿就一直没变过,他一直靠着椅背,手放在桌子下面,看上去很放松,可周遭稍有些响动——酒保的手机响了,外头有车经过,外头有人跑过去,他就会看过去。他的脸色不太好。
男人面前有半杯酒,大约是威士忌,杯垫上晕开来一滩水渍,他面前还有个烟灰缸,没有一根烟。他不喝酒,不抽烟。我进来酒吧之后没多久就发现这个男人一直盯着我,我在吧台要了杯酒,喝了会儿,男人的视线毫不避讳,坦坦荡荡。我拿着酒杯坐到了他这张桌边。我问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真老土的开场白。我一说出来,我和男人就都笑了。男人摇了摇头。接下来,他和我说:“你知道吗,以前在福建广东那边沿海一带,有一种职业叫做侨批,也不算职业吧,很早以前的时候,银行啊邮政啊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汇款,寄信都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沿海一带又有很多人在外国谋生,为了和家人联络,汇钱回家,他们会找一个同乡的人,把钱财和信件交给那个人,这个人就叫侨批。”
我问他:“多早之前,相片普及了吗?”
男人摇头:“还没有。“他说:“在把钱和信转交之前侨批会先核对,就问啊,你认不认识一个某某某,他是不是在某国某地,你和某某某是什么关系,要是对得上,东西就交出去。”
“这么简单?”
“其实很复杂,完全建立在一种信任的基础上。信任是很复杂的。”男人问我,“你来加勒旅游的?”
我说:“我想去加勒比海,没有钱,就近来了加勒。”
男人笑出声音。酒吧里除了坐在吧台里低头玩手机的酒保,就只有我们两个人,酒吧位于加勒荷兰城堡外的广场南端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加勒是斯里兰卡西南沿海的一座小城。斯里兰卡是南亚的一个岛屿国家,靠近印度。我从台北到这里,用了十二个小时。
我说:“s可以给我他的关心,他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的体贴,他很体贴,我问他要他的银行密码,他都会给我。”
我想得有些远了,我说:“可能我问他要他心肝脾肺肾,他的命,他都会给我。”
男人点了点头。他听着,尽管我停顿,停下,沉默下来,他也没插话,他好像知道我的这个停顿是给我自己的,不是给他的。我深深吸进一口烟。我看着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活到他这样一个状态,好像就不再会为任何故事亢奋激动,为任何跌宕起伏义愤填膺,咄咄逼人,冷嘲热讽。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成了一个能听故事的人。
我觉得我能和他说一说我和s的故事。
我继续说:“但是他不会亲我,不会抱我,不和我上床。他说他不能给我这些。可能我太实际了,太需要能触碰到,触摸到的东西,我不太相信什么精神层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