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尘匀啊,色乃色相,色乃欲心,色乃世间一切可爱可恨之物,色乃表相。你此时在暗处,所见亦无所见,本心坚固,一往无前,有朝一日,你走到了光明处,那暗处的种种便暴露无遗了,你的本心就要动摇了,但那光明和暗并不在于你,可爱时,心中无所住,可恨时,心中亦无所住,这才是你。人生再世,糊涂一时,清明一时,糊涂,清明也都是表相。”
和因的话,我听不懂,但不知怎么,字字句句记得很牢。
我爸妈领着我回了春城。我在家里修行,头发开始长出来了,先是板寸,接着长出了刘海,长到了齐耳朵的地方,我还是没能去学校上课,我妈甚至不让我出门。一次,家里一个姑婆来串门,看到我,摸摸我长出来的头发,说我长得可爱,像个小女娃娃。自那以后,妈妈再也没让我的头发长长过,我又成天顶着个青脑袋了。我们家里也再没来过亲戚。
我在家吃斋,念佛,抄佛经,焚香,给佛祖磕头,打扫家里的佛龛。我爸吃肉,啃烧鸡,啃排骨,我妈也吃肉,喝肉汤,吃肉圆,我每天见到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两张油光光的嘴,听到的只有他们两把有气无力的声音,一个总是哭哭啼啼,一个总是苦不堪言。我说我想回云缘庙,爸爸抽自己的耳光,妈妈说,庙里没什么好的,庙里出了毒蛇,被毒蛇咬到会死的,她说:“小宝你就是被毒蛇咬到了,你怎么不记痛的呢?”
我说:“什么毒蛇,庙里没有毒蛇。”
我生气了:“你们心里有毒蛇,看什么都是毒蛇!”
他们也生气,但是他们只是反反复复地讲庙里的蛇很毒。他们反反复复地要我不要再想庙里的事了,再也不许想。他们不讲清楚,他们可能自己也搞不清楚毒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可能以为不去说,不去想,毒蛇就会自己消失。但是蛇是会躲在草丛里,隐蔽自己,遮掩自己的。蛇总是在那里。
我想师兄。
我常常把师兄雕给我的转轮王拿出来看。转轮王的鼻尖已经被我摸得成了蒜头鼻子似的了,还会发光。
一天晚上,我趁爸妈睡着了,从我妈的皮夹里抽了五十块,溜出门,搭晚班的公车,坐去了汽车站,买了张上椽山的车票。
我一个人回了云缘庙。我没敢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我怕和因看到了通知我爸妈,我翻墙进了后院,接着摸进了师兄住的小院,那会儿正是上早课的时候,我躲在了堆着彩色佛像的房间。我等着。我等着给师兄一个惊喜,我想他,我想他也想我。他也会想我。我等着。
等到有人进来,我偷偷看了眼,先进来的是个小和尚,十来岁的样子,清秀可爱,懵懵懂懂的,他进来后,师兄跟着进来。
师兄关上了门。
师兄的手指压在嘴唇上。
嘘。
这是师兄和子白的秘密。
师兄的手伸进了子白小和尚的僧袍里。师兄说:“子白喜欢看孔雀开屏吧?师兄夜里再待你去看好不好?”
那一瞬间,我看到师兄的手变成了十条毒蛇。我以为我看走了眼,擦擦眼睛再看,师兄的手还是毒蛇。
不是我心里有毒蛇,是师兄就是毒蛇。
那一瞬间,我对师兄深恶痛绝。
我讨厌他的手。我喜欢他带我去看孔雀,我喜欢他雕转轮王的木雕给我,我喜欢他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喜欢的人。我讨厌极了他的手。
我等到夜里,去伙房拿了把菜刀,我回到师兄睡觉的房间,砍下了他的手。我把他的手和转轮王的木雕扔在了孔雀笼子里。师兄的惨叫惊醒了一庙的人,庙里的灯一下全亮了,我一下很害怕,躲在羊舍里走不动路。尘凡找到了我,牵来一头驴,从袜子里摸出一把钱塞给我,让我赶紧下山。
我下了山,没有回家,再没有回过家。
我偷了师兄的手,可是……师兄还是毒蛇。他咬了我一口,一大口。
我偷了肖灼的枪,可是,肖灼还是去杀人。他要杀的人还是s,我的好朋友。我不要想肖灼了,随他是死是活,我不想了。
我好像有些懂和因的话了,我可能非得要见过夜里的孔雀,非得要掂量过一把枪在手里的重量,非得要体验过一个人差点在我眼前死掉后才会模模糊糊地开始懂。
所有的喜爱都是表相,所有的不喜爱也都是表相,对喜爱的和不喜爱的,我都要不为所动。
我和蜀雪说:“我想去杭州。”
蜀雪说:“找法海啊?”
我笑了,他还记得。我看了《青蛇》后,我和蜀雪说,我想潜到水下,去摸一个白净和尚的光溜溜的脑袋。我被毒蛇咬过,自己却想变成一条蛇。人真奇怪。
我会变成小马记忆里咬过他一口的毒蛇吗?
我不是故意的……
他先亲的我,我也可以亲回他的吧,他在那么好的学校,读了那么多书,他懂得肯定比我多,他会知道我不是毒蛇的……
我真对不起小马……
我最对不起他。
小马好像也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口子,我不能有再多的口子了,不然我的心要千疮百孔了,我得把它暂时封起来,保存好,让它歇一歇,静一静。
我说:“我突然觉得做一个没意思的人,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没人说什么,我低下头,踢了踢柏油马路,有些尴尬,我说:“不然我们玩成语接龙吧?”
还是很安静,我清清喉咙,才要起一个头,s说话了:“八面玲珑。”
他看我,我指着自己,眨眨眼睛,说:“龙生九子!”
我看蜀雪,蜀雪挤着眼睛,成了大小眼,我拍拍他,笑嘻嘻的。蜀雪挤出来一个词:“子丑寅卯……”
业皓文反应很快:“毛骨悚然。”
又轮到s了,s也接得很快:“燃眉之急。”
又轮到我了,太快了,我噎住,“急”不出来了,我说:“停停停停!这也太快了!咱们再找一个!找范经理吧!”我说,“平时也是四个人,没这么快的啊!”
s说:“那找盒盒吧。”
他打电话,一会儿,他喂了一声,看我们,接着说:“不是,是想找你玩成语接龙。”
说着,s把手机放在腿上,开了扩音。我听到了盒盒的声音。
我大声说:“盒盒!我们玩成语接龙吧?”
盒盒笑了:“玩个成语接龙还要打国际长途给我找我一起玩,我好感动。”
蜀雪说:“快擦擦眼泪。”
盒盒说:“泪如雨下。”
肯德基外卖还没送到,我们就只好继续玩成语接龙。不知道盒盒那里现在是几点,范经理和他说了什么,为什么哭呢?我听盒盒说过好多范经理的故事,我也听过一些盒盒的故事,他的故事总是和s有关。
盒盒
1.
“那说说那个s吧。”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这么说道。我看了看他,吸了两口烟,吐烟雾,烟飞掠过他的脸旁,他的脸一时模糊,我喝了口酒,没接话茬。男人冲我笑,他的样子又清晰了。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一张耐看的脸,他不年轻了,尽管他的五官经受住了岁月的侵蚀,鼻子的线条挺拔,嘴唇的轮廓温柔,可他笑起来时,眼角的许多道细纹挤成一束,笑过后,那些细纹依旧有迹可循,他脸上的法令纹也很明显,脸颊上的肉往下挂,显得颧骨很突出,男人偏瘦,他年轻时想必因为这张脸受过很多追捧和赞美,我见过一些这样的人,他们年轻时或许利用过这些追捧,或许沉浸在那些赞美里,当他们不再年轻,他们有的拼尽全力去抓青春的尾巴,看上去总是惶惶不安,有的整日缅怀自己曾有的荣光,周身散发出一股枯朽的味道,男人和他们不同,他的神情沉稳,眼神平静,他没有不安,也不像一棵老树,他的眼神深处埋藏着一种乐于探索的冒险精神。他老了,他不在意他外表的变化、他曾拥有的一切,他仍然按照自己年轻时的活法活。他冒险。我猜男人有过一段张狂的岁月,曾经在某一地,某一领域叱诧风云过,
男人接着说:“反正你说来说去都在说他,那干脆直接讲一讲他吧。”
我也笑,说:“我说的是蜀雪的故事,小宝的故事,还有我自己的故事。”
男人的笑容更大,朝我身后一努下巴,说:“蜀雪的故事里,你说他在外面跑了十年船,被一个幽灵纠缠了十年,和一个人分分合合了两年,说了五分钟,说你和s去看电影,说了半个多小时,小宝的故事里,你说小宝十岁去庙里当和尚,在那里度过了青春期,说他的人生好像被定格在了青春期,随心所欲,长不大,说他十五岁从庙里跑出来,十三年来一次都没回过家,总共说了三分钟,说你和s遇到的那天,你见到他第一面,三分钟后你们打架,五分钟后你发现你打不赢他,八分钟后你们一起抽烟,喝啤酒,走在一条没有路灯的马路上,路边有麻将馆,路边还有试图招揽你们生意的小姐,还有卖水果的,抽烟的,路边还有乱小便的野狗,你说了快一个小时,你自己……你根本没有说你自己,你只是一直在讲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