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他看着我。我有些懵,不太懂,我和他说了那么多s小时候的事,s和我的事,s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s的……
我打了个酒嗝,捂住嘴,再看男人,他还看着我,眼神费解,我突然懂了,我说的一直都是s。s,一个代号,一个简称,一个可以用来指代随便什么人的字母。
我问:“你是说陆影吗?”
我说:“他……”
让我仔细想一想,关于陆影,我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陆影生于91年12月31号,冬天,一年的尾声,离一种新的开始很近。陆影的父亲陆念华当过三年炮兵,复原后和一群外省兄弟组成喜连胜,在台北抢地盘,争角头,一路从台北县打进台北市,打稳了江山后,干走私,开地下赌场、钱庄,偷偷摸摸的钱赚得够多了,他转行做贸易,开发房地产,去越南,柬埔寨,斯里兰卡投资赌场,做公海游轮项目,明目张胆地挣黑钱。陆念华十六岁时离开老家,五十岁时回到台南乡村,出资投建欢乐园游乐场,在里面给阎王造庙,给关公立雕像,过山车叫过五关,跳楼机叫斩六将,碰碰车叫华容道,每年春天,举行桃园三结义大游行,好多红脸关羽,好多黑脸张飞在游乐园里走来走去,吓得小孩子哇哇大哭。他也投资过电影,武侠片,黑帮片,爱情电影,其中一部爱情电影里的一名女演员就是陆影的母亲加藤富美子。富美子二十岁从日本逃到台湾,躲避仇家,她小时候的梦想是写小说,她最喜欢的日本作家是川端康成,最喜欢的日本小说是《细雪》。她曾是台北星星娱乐公司旗下的模特,拍过洗发水广告,拍过丝袜广告,认识陆念华两年后,两人结婚,她和星星解约。婚后,她出演了那部爱情电影。原本那个角色不是她的,某晚,导演来陆家吃饭,富美子穿着和服接待他,导演说,陆太太好适合我们的一个角色啊,她是个日本人,大家闺秀,陆老板愿意太太出演吗?
那时,富美子才生下大儿子一男。她接下了这份演出工作。电影上映后,她陆陆续续接到其他片约,她没有再演任何一部电影。她说,再演就老了,被那么多人一点一点看着变老,好难受。
一男五岁的时候被陆念华的仇家绑架,救回来后被送去了美国,三年后,二儿子次郎出生,家里人对他看得很严,上个厕所都有保镖贴身跟着,在学校里只要有人和次郎多说一句话,那人一定会被好好调查一番,次郎渐渐学会了和书本,和猫,和狗,和宠物老鼠,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作伴。陆念华和富美子的第三个孩子就是陆影了。我现在知道了,陆影的生母不是富美子,但是生父是陆念华。但他还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认为自己不属于那个大家庭,为了成为家庭的一份子,他努力模仿,努力融入。他是最适合讲述“拔苗助长”这个成语由来的人。陆影还有个弟弟,和他岁数相近,父母对他们一视同仁,玩具总是备两份,生日宴会的规模一模一样,从不厚此薄彼。这反而剥夺了陆影的安全感。他说,他觉得这是父母刻意施舍的一种平等。
他对父母的任何关爱都感到战战兢兢。一点快乐一下就会被惶恐所取代。久而久之,他不懂快乐了,他也想重新获得快乐的感觉,听人说抽烟会开心,他学了抽烟,可是一点都不开心,听人说,喝了酒就有乐子可找了,他喝酒,可也不觉得有什么好乐的,又有人说恋爱让人快乐。他就恋爱,爱女人,爱不起来,爱男人,有些兴奋,男人脱了衣服,他仿佛能看到一把戒尺挥在男人光溜溜的屁股上。
他十六岁,他发现别人的痛苦能带给他很大的快乐,只要他能掌握给与别人痛苦的主动权,他就不再那么惶恐了。他久违地体会到放松。但是男人说爱他,他又紧张起来。爱让他紧张,性使他放松,它们必须分开,不能有一点重叠。他的生活就是这么泾渭分明。
陆念华常常和他说,老三啊,我们做事就是说一就是一,说一不二!我们做事就是要赏罚分明!
男人问了声:“你想到什么了?”
他的声音把我拉回了这间小酒吧,我说:“想到很多。”
“他多高?”
“一米八五,八六的样子。”
“样子呢?”
“和他爸很像。”
男人笑了:“声音是什么样的?”
“干脆,有时候听上去有些孩子气,听上去绝对不会和他生气。”
“他确实还不大。”
“不老,正年轻,很好的年纪。”我说。
“他喜欢吃什么?”
“大肠包小肠,卤肉饭,日本菜。”
“吃得来辣吗?”
我摇头。男人说:“台湾胃。”
”他平时喜欢干些什么?“
“打篮球,看电影,调酒。”
“调酒?”
“发明各种各样的鸡尾酒。”我说。我还说:”他没有变成科学家。“
男人哈哈笑,问我:“他有纹身吗?”
“没有,他不喜欢把自己交给别人的感觉。
“他抽烟吗?”
“只抽一个牌子。”
“万宝路?”
我看了眼男人,点了点头。我说:“他爸爸也只抽这个。”
男人说:“穷的时候捡别人的烟屁股抽,有钱之后就抽这个,外国烟,有派头,有档次,别人看到你的烟盒,对你就要刮目相看。”
我笑笑:“这么虚荣的吗?
男人说:“那个时候,日本人看你抽美国烟,知道你有来头,美国人看你抽美国烟,觉得你有品味,不是土包子。
我说:“哦,那和现在也差不多。
男人说:“世界从来没变过。”
我问他:“他长成符合你预期的人了吗?”
男人问我:“他幸福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他又问我:“他过得开心吗?”
我说:“我觉得他很痛苦。”
“痛苦什么?因为什么痛苦?”
我说:“他是很会爱人的一个人,我没有见过比他更温柔的人了,但是……
男人打断我:“他真的是这样一个人吗?”
“什么意思?”我看男人,“我认识他这么久,我去了他家,我还知道了,你和我说了他的身世,我认识他妈妈,他二哥,他弟弟,他们家的事情我很清楚,我们相处得都很好,我们还一起去外面兜风,聚餐,我去录音室听过他弟弟录唱片,唱饶舌,还去他开的酒吧,酒吧开业,我们一起去喝酒……”
男人再次打断我:“如果一个人认识你很久,去过你家,知道你的身世,认识你的爸妈,你的兄弟姐妹,你就觉得他了解你,他理解你了吗?”
我说:“你想说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
男人说:“你只有成为他,才能真正理解他。”
我喊出来:“我不是要理解他,我是爱他,我只是希望他也爱我!”
男人说:“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很多爱和被爱的机会。”
我说:“你都这么老了,你不是还在想阿华?”
男人说:“我就只是想他,我不是要他爱我或者怎么样。我也不想见他,要是我想见他,我会……”男人顿了顿,“我就立即去见他了,这就是我。”
我说:“有些人,你就是一辈子都会记得,没办法,我也想忘掉,想戒掉,我兜兜转转四个月才去找他,我在他那里住了半个月,我搬出去,我和别的人看电影,吃饭,上床,很正常的上床,我爽了,很舒服,爽过之后我就想到他。”
我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让我惦记,牵肠挂肚,我又不是第一次爱什么人,我……”
男人第三次打断我:“他可能一点都不痛苦,痛苦的只有你。”
我喉咙一痒,心里像火烧,急急忙忙就说:“你懂什么?你又不是他,你知道什么??”
“你也不是他。”
“我知道他!”我闷了口酒,“他的事,我全部都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知道他对我有感觉,只是他……他就是现在这样了!我没办法,他也没办法!”
男人还在说话:”你知道的是你看到的他,你听到的他,你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他,你知道的是他表现出来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