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那要多久?”
“半个月还是半年?我记不清了,要先到越南,走印度洋,绕去非洲。”
“你去过非洲吗?”
“去过,我们一起去看大象。”男人说,“我们看到了大象的坟地,导游说,大象要死之前会自己走向坟地,它会慢慢地自己死去。”
我忽而想到s的咖桑,想到他说她在他们家后院,月光下,抽烟,抚摸自己的脚踝。他们家的后院照搬了日式的后院,有白色的沙石,石头灯笼,竹做的惊鹿。
我问过s,惊鹿是为了吓跑鹿才叫这个名字吗?
s说,是为了惊鸟。
“为什么要吓走鸟?”
“鸟来了,打扰僧人禅修。”
“日本的和尚还能结婚,结婚就不打扰禅修吗?”
s想了很久,说,可能婚姻也是禅修的一部分。我说,也对,修得好婚姻,还有什么修不好的?s说,同船度,共枕眠。我问,你也看过《新白娘子传奇》?
我们在网上找《新白娘子传奇》重温。我记得赵雅芝穿白色纱裙,头上的发髻像一只巨大的黑蛾子。我记得s在我边上打哈欠。我记得我姑妈也爱看这个,很多人都爱看,叶童女扮男装演许仙,和白娘子卿卿我我,缠缠绵绵。
姑妈发现我床底的裸男海报,追着我打了两条街。
我说:“富美子再没回过日本。”
我还想起来一件事:“他们家里,s的二哥和弟弟都叫她妈妈,她讲中文没什么口音的,只有s叫她咖桑。”
男人说:“我来了斯里兰卡之后发现,根本没有老虎,我一次都没见过。”
我问:“你之前不喜欢他,后来喜欢他了?”
男人说:“之前没那么喜欢他,后来,我爱他。”他露出欣慰的笑容,还道:“他不太相信,我就只好一遍遍告诉他。”
“有点肉麻。”我起了层鸡皮疙瘩,搓搓手臂,抽烟。
男人说:“爱就要说出来,难道不是吗?”
“说出来然后被否定?”
男人哈哈笑:“也有可能被接受。”
他望我,隔着烟,目光朦胧,他说:“让一个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爱他,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我说:“他不爱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想起来也就稍微恨一恨他,不会恨太多。”
男人轻笑:“舍不得吧?”
我惊讶,惊奇,奇怪了:“你怎么知道?”不过我一下就领悟了:“哦,因为阿华。”
男人笑得更轻了,放松地说着:“真的回不到陌生人的状态了,你看,我们都开始互相嘲讽,互相攻击了。”
我说:“等一下就要开始互相攀比,是阿华对你好一些,还是s对我好一些,是你活成这样比较失败,还是我比较没有未来。”
我和他一起笑了。我们笑着,走着,路过一间教堂时,我多看了它两眼,我在一本旅游手册上看过这个教堂。我问男人:“你来过这里吗?听说是一个景点,我还没来得及进去看看。”
男人说:“进去参观过一次。”
我停下了脚步,张望着,教堂大门紧闭,我说:“现在不能进去了吧?”
男人说:“不能进去了。”
我们站在教堂门口的一堵灰墙旁,教堂虽然关门了,但门前的台阶上聚了不少人,或躺或坐,随心所欲。这里游客打扮的人不多了,路边的电线垂到树上,路灯灯泡一闪一闪的,随时能熄灭,随时能亮起来。
一棵芭蕉树懒洋洋地张开叶片,任它们裂开一道道发黄的口子。
坐在教堂门口的那群人中,有一个挎着竹编篮子坐着的女人一直盯着我们。我也盯着她。她一身黝黑的皮肤,一双黝黑的眼睛,神色疲惫。她嘴里念念有词,怪腔怪调的,我没听懂,但可以肯定她是对我和男人说的。我问男人:“她在说什么?”
男人摇头,他也听不懂。我看看他,他的黑眼睛也跟着那灯泡一闪一闪,他根本不想去听,去弄懂,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神游天外了。那女人还在盯着我们说话,我走近过去,又听了几遍,总算听出来了。她试图向我们兜售她竹篮里的手链。她说的是,你好,你好,恭喜发财。她说着这些坐在那里,只有嘴皮子在动,目光呆滞,也像神游到了天外去。
她不时抚摸自己胸前挂着的十字架。
我从女人身边走开,仰头看那教堂。它比我在电视电影里见过的那些教堂迷你多了。更像什么总督府邸之类的民间大宅。它的一面墙身是雪白的,白天我经过它时,看到过它的红砖顶,夜里,一片片红砖浑然一体了,成了一块压在屋顶上的红木板,看上去那么厚重。
男人在我身后说话:“我经常想到那个晚上。阿华,殷殷和我三个人走散了,又找到了彼此,躺在公园里气喘吁吁的那个晚上。”
一根烟抽完了,我又点了一根,吸了一口,仍望着那教堂:“怎么想起它?”
“我们是三位一体的。暴力,爱情,死亡,一个人生命中最容易遭遇的三种最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东西。”
三位一体我知道。我说:“圣父圣子圣灵,他们是一样的吗?”
“据说他们都是神,但是都不一样。”
“神不止一个?我以为信上帝的人都信一个神。”
“也可能是翻译版本的问题,神就变来变去,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世界各地信的都不一样,被殖民过的地方信圣母多一些,耶稣受难的故事,细节多一些。”
我回头看男人,抖抖烟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话题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什么神啊,信仰啊,殖民啊……殖民——这个词一从男人嘴里冒出来,我仿佛回到了历史课堂。
我笑了声。我没上过几节历史课。我都逃了。数学课,语文课我也逃,体育课我不逃,我要在体育课上看别的男孩儿修长的腿。有的男孩儿开始长腿毛了,有的腿上还是光溜溜的。
我说:“那个把随身听给我的男孩儿,晚上,他会爬到我床上,他说,小余,我好冷啊,你抱抱我吧。我就抱住他。后来有人收养了他,我们那个年纪,十五六了,还有人要领养,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好幸运。”
“不能说是幸运吧,十几岁了,还没学会被人爱,怎么爱人,就明白了很多时候没有人爱你,你不过是一种寄托,是随时都可以被放下的。很难再去接受什么家庭,什么温暖,不想被放下,你就要很小心,很谨慎。”我抽烟,“和s的情况有点像,我对他,或许是同病相怜。”我挠挠下巴,“应该就是同病相怜。”
男人没接话,我便继续说那个男孩儿:“那家人以前有个儿子,和他差不多大,听说和他长得很像,男孩儿意外溺水死了。那对父母看到他的时候,扑过去就小欢小欢的叫,他蛮开心的点着头说,是我,我是小欢,我是你们的儿子。爸,妈,他喊他们。
“没多久,我就收到了那个随身听,听说他自杀了。他爸爸妈妈送他去治他的同性恋病。成天电击,泡冷水,他们把他剃成光头,他的头发留得很长,他多宝贝自己的头发,你知道吗?他可以不吃不喝,但是头发一定要用最好的洗发水,护发素,他还因为这个去了理发店当小工。他用存下来的钱买了那个随身听。他有一盘王菲的磁带。
“他自杀了,把随身听留给了我。”
我抽着烟迈开步子,男人也走了起来。他不说话,经过一个供着尊石佛的白佛塔。他看了会儿,我也跟着看了会儿,然后我们继续走,经过了只有一扇窄门的邮局,一间木头房子图书馆,我们没停下,经过海事博物馆时,我说:“昨天我就是在这里被搭讪的。”
“你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我找了找,不太能确定,指着南面说:“在那里吧,好像。”
男人说:“快到旧城门了。”
我们从旧城门走了出去。
没多久,我就闻到了海的味道,又腥又涩。我从身边两栋矮楼的缝隙里看到了大海。夜里的大海,黑涛翻涌。海浪扑打沙滩,沙沙作响。我和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说:“我们现在要走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