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失策
康司祺听了,无言。两人四目相对,他发现自己还没有这样安静仔细地看过庄泽。关系确定的这些日子,他们不是沉迷于新鲜和性奋,就是笼罩在头悬利剑的隐忧之下,独处的时间里,实在没什么心情花心思认认真真看看对方。这偶然一看,才发现,庄泽似乎也没有长得比自己年轻太多,一笑,眼角还是有痕迹。头发好像长长了一点,倒是找不到白头发,可也有点颓态在。
“这几天,辛苦你了,我欠你一份人情。”他伸过手,拍了拍庄泽的脸。
庄泽笑笑,拿开他的手:“那你要记着还。”
康司祺道:“好,还。”说着,便凑上去。
深睡一觉之后,他非常有精神,双腿力气很足,缠上了庄泽。肢体磨磨蹭蹭了一会儿,庄泽却似乎始终平静,他有些意兴阑珊地停下,撑着床,低头前额相抵:“不想做?”
“累。”庄泽笑。
康司祺坏笑:“那我来。”
庄泽十分果断地用行动回复了这个提议,他伸手把人揽了下来,一翻身,双腿反制住康司祺,空着的手捏了一把这人的腰窝,在他动用武力之前,迅速辅以言语协助:“别闹,让我抱你一会儿……我想你了,康。”
康司祺:“……”
庄泽搂着他,低声说道:“涂明朗的意思,是让你去跟他商量一下之后官司的事儿,我知道你们肯定都想尽量多保一点东西,但我想的,跟你们想的不太一样。”
闻言,康司祺正了正色,乱七八糟的想法也消停了,就着这个姿势,舒舒服服躺好,回问:“你说说,你怎么想的。”
庄泽:“这几天闲着,我找渠道尽可能了解过你的资产,呵,至今没有搞清楚有多少,你自己呢?你知道自己有多少资产吗?里面又有多少和夏志成有关?”
康司祺抿抿唇:“不少。”回答的是后一个问题,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庄泽,“你想让我放弃和老夏有关的吗?”
庄泽不语,算默认。
两人对视片刻,康司祺摇摇头:“庄泽,你不懂生意。你爸是对的,能保多少是多少,否则,只会一无所有。你以为他们只会没收和夏志成有关的部分吗?是,如果我们奋力抗争保护,足够损失的确实可能就是这部分,但如果乖乖缴械,就会一无所有,他们会扒了我们的皮。”他深叹一口气,顿了顿,声音轻而果决,“小尤走,不是为了让我败完一切的。”
这态度很清楚了。
庄泽听罢,没有再试图劝说,只微微颔首,“嗯”一声,搂着康司祺的手松开了,脸上攒着一个脉脉的笑容:“你回来了,大家就放心多了,我再睡会儿。”
说完,转过背去,双手在胸前环成一个有防卫意思的动作,真睡了。
这天是周三,康司祺仿佛锁定在身体里的自律习惯自动恢复了运作,脑子清醒地躺到六点半,他起来了,照常去跑步。七点半回到家,康露洁也已经起来,周阿姨的早餐马上就可以送上桌面,他洗了个澡,出来时望一眼卧室的床,庄泽依旧没有起的意思。
他没有喊他,穿戴整齐下了楼。
康露洁在阳台逗泡面,扭头只见老爸一人,表情立刻有些暧昧的深意,拖长尾音问:“爸,我叔呢?怎么还没起啊——”
康司祺白了她一眼,一语掷向她的靶心:“小孩子,脑子里整天装些什么不干不净的?”
康露洁:“我哪里小孩子,我二十了,成年两年了!而且我会这德性,还不是您的功劳吗?”
康司祺当没听见,进餐厅去了。
二十分钟用餐后,时间指向八点十分,他盯着手表看了一会儿,拎上钥匙起身出门,亲自驱车前往公司。庄泽凌晨的一席话中,建议和意见他是全不接受的,但其中的一个问题——他到底有多少资产,也成了他自己的疑问。
庄泽是个大学老师,不懂生意也不理政界,但绝对是个聪明人。他对商业的嗅觉具备天然直觉性,比如同意卖玫瑰花专利这件事,康司祺做买家是一方面,促使他答应的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自己从中看到了技术变现的成熟时机和最佳环境,他确认自己的投入是稳赚不赔的。
一个如此敏锐的人,在调查之后,对一份财产的主人本人提出“你知道自己有多少资产吗”这么一个听着就有些可笑的疑问,便有违水准。所以,这与其说是一个疑问,不如说是一个提示。
康司祺得亲自去确认一下,自己都拥有什么。
第二十九章
人在平稳上升的时期,往往不容易及时清理自己上升过程中遗留的弊病。
自开第一家公司起,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一路上,康司祺手上的经营跨过数个行业。有许多人跟他合作过,也有许多人跟他闹掰过;许多人帮过他,他也帮这些人承担过许多他们不方便直接做的。
这一切,都在不同的环境和局势下进行。做的时候,他们尽力规避了当时的麻烦,突破了当时的限制,埋下种子。彼时,他们可以看到种子长大,可以料想它茁壮成长,但怎么能一一料到这些树木成林之后的全局呢?
现在,康司祺看着自己的森林,不由自主脊背发寒。
足足一个保温杯高的陈年合同、协议材料堆在他桌上,一份份浏览下来,直接和间接牵涉到夏志成的超过三分之二,其中又有近一半是他几乎没有印象的,那可能是用了他的名义、他这家集团公司的名义,甚至,只是他曾经某一个合伙人的名义——所以,他竟真的有很多印象淡薄的资产。
而这些存在非要去细究起来,很难说“干净”的有多少。事情定性,多半看局势。合该他和平的时候,不干净的可以几笔换个说法,划入干净里;山崩石滚的时候,干净的也可以泼上一身污水。
现在,他身上还没有更多的贿赂证据,但那些夏志成或直接审批、或参与决定的项目,难保不被拎出来一条一条审查,到时候,羊毛自然全都在他这个“获益者”身上薅,剥皮割肉都算是客气的。
要保。
他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给律师和涂明朗都打了电话。前者是必然要联系的,后者,他本着那点早年情谊和恻隐之心,其实本不愿意牵扯,然而对方既然亲自托庄泽带过话,他也忍不住顺水推舟把人叫来,权当多个人多分力量。
两方约了同一时间同一场地,就在公司对面,他那间看起来入不敷出的茶室里。
涂明朗赴约之前,给庄泽打了个电话,语气还算轻松,甚至在电话里直接跟庄泽说了几句自己即将给康司祺的建议,不料,却遭到庄泽淡漠的反驳:“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建议他放弃,最好,劝他主动上缴财产。”
“你说什么?”涂明朗震惊。
庄泽沉默少顷,和声道:“爸,您在机关一辈子,难道觉得,现在的形势还像以前那样可以打马虎眼吗?康司祺还可以侥幸吗?他要保那点儿财产,得暴露多少马脚,到时候,尤梓沂在不在这里,还重要吗?还是,您真的认为,你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保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