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
——银湾塔杂记·逝者的城堡
“我可以离开科马克大师吗?”
听到艾德里安这句话,萨缪尔颇感意外——这位侄子极少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哪怕正被人要求去做违心的事。他装作没听清:“什么?”
艾德里安果然马上收回了突兀的发言:“不,请您忘了这回事吧。”
他低着头,飞快地从萨缪尔面前离开,像在逃避着什么。萨缪尔注视着艾德里安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若有所思。
这个夜晚对艾德里安来说格外难挨。
不是因为身上的伤——常驻公馆的家庭医师已经帮他缝合了伤口,精制的药物比神殿里用到的药水温和得多;也不是因为从下水道带出来的湿气——就寝前,艾德里安特意泡了个澡,让热水洗掉浸到骨子里的寒意;更不是因为那些凶恶的无光者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消灭灾变的产物天经地义,让它们从诅咒中解脱更是一种神圣仪式。
令艾德里安辗转反侧的,是路易斯对他说的话,以及那个短暂轻佻的吻。
——你还年轻,恐怕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比艾德里安年长了足足十六岁的赏金猎人曾靠得那么近,低沉的嗓音被温暖的空气炙烤着,直逼得艾德里安两颊发烫。
再往前推一天,玛伦利加城外谷仓的空地上,路易斯握着艾德里安的手举起弓|弩,边告诉他应该如何迅速地张弓搭弦,边坦白自己和贝拉夫人有染。就连坦白的理由都那么漫不经心:因为你好像很在意“那是谁”。
废弃的矿坑深处,阴冷的下水道里,路易斯在紧要关头两次救下了艾德里安。赏金猎人的双剑是那么的寒冷,如他的言辞一般辛辣,令人无法忘却剑光划破黑暗、直面死亡的瞬间。
艾德里安翻了个身,目送月光缓缓爬过窗沿,在窗台上留下一片无法触碰的霜雪。路易斯借给他的旧衬衣已经清洗干净,正和公馆居民的其他衣裳一同晾在侧楼的露台上,浸泡在有风声的月光里。
明明身处同一轮月下、同一座城中,艾德里安却无法理解路易斯到底在想什么。
自己真的喜欢上路易斯了吗?
艾德里安也不敢面对这个问题,也害怕找到答案。原因很简单:他“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他是为了家族来到玛伦利加的,是叔父安排他跟随路易斯行动,师从赏金猎人了解如何在玛伦利加生存之余,充当萨缪尔安插在路易斯身边的耳目。虽然路易斯实际已经脱离了协会,但他要是拒绝和托雷索站在同一边,对他抱有这样的感情无疑是对家族的背叛。
更何况路易斯身边并不缺迷恋他的人:贝拉夫人,站在旅舍外的年轻姑娘,还有那些向往赏金猎人传奇经历的年轻男女。路易斯的确有获得青睐的资本。相比之下,除了托雷索族人的身份、被族长肯定的一点才能,艾德里安找不到任何可以自傲的地方。
面对矛盾的情感,艾德里安一时不知应如何自处。
“美妙,狂热,蜜酒般甜腻……”他回忆起路易斯对这种情感的形容,小声默念着飘忽不定却又格外准确的词汇,缓缓蜷起了身体。“……亦会令人心碎。”
艾德里安很感谢萨缪尔让他在家修养几日的决定,这么一来,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去见路易斯了。至于以后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翌日,太阳照常升起,玛伦利加一切如常。只是神殿背后旧房里的一家三口只剩下沙杜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也决定离开那座房子,搬进神殿与其他教士同住。除了自己的生命和对亲人的记忆,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但生活还将继续。
沙杜跪在神像前为逝去的家人祈祷的同时,路易斯·科马克正走出家门。
协会就位于市场的另一边,离他住的地方不算太远,步行过去用不了多少时间。当然,在过去的几年里,路易斯基本没有踏进过协会的大门。
落锁的时候,路易斯只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他站在台阶前,盯着自己的房门思考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因为艾德里安没有出现。
虽然一块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不知不觉间,路易斯已经习惯了这个年轻人在某个固定的时间登门,腰间佩着他送的短剑,问他“今天我们该干什么”。艾德里安的言行举止总是略显拘谨,谦和得几乎不像是托雷索家族的人,却在某些时刻显出不逊于萨缪尔年轻时的凌厉和果决。
大概是因为前一天发生的事,艾德里安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没有敲门声,没有中规中矩的问候,也没有胸前摇晃的蛇形纹章。
路易斯叹了口气,对自己摇了摇头:这不正是他所期待的吗?和他扯上关系的人越少越好,这也是为艾德里安着想。所以这一次,他不会跑到飞狮公馆外等人,送出去的弩和短剑就当是留给这位年轻学生的纪念品吧。
就着这个思路,路易斯尝试进行自我说服。他背过身,迈步走向赏金猎人协会,如艾德里安出现前那般孤身一人。
不出所料,“迎接”路易斯的依旧是昔日同僚的白眼和嘲讽,只是和几年前相比没那么明显了。路易斯环视四周,发现在场的人不多,除了他以前就认识的协会头几号人物,还有几张生面孔,多半是入行升迁一气呵成的激进派新人。
路易斯站在众人对面,仿佛回到了被激进派弹劾时孤立无援的时期。他低下头,敲了敲圆桌带着划痕的边缘,心里只觉得这场面十分讽刺,甚至有几分怀念的味道:“把我这种‘外人’叫来到底有什么事,楚德会长?”
赏金猎人协会的现任会长楚德,标准的激进派。路易斯被迫卸任前,作为副会长,他是联合众人架空路易斯、推动与总督府合作的主力。如今,楚德稳坐会长的位置已有六年之久,态度似乎比过去和气得多,至少做足了表面功夫。
楚德的语气和腔调已经沾了几分总督府的味道:“我们就不绕圈子了,‘前会长’科马克先生。听说,你和托雷索家族的族长萨缪尔是旧识,而且关系甚密。”
明显被针对的路易斯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六年前在场的人都清楚,萨缪尔曾为保住路易斯的姓命和基本头衔,拉着教团介入协会的内斗,说明二人必然早有私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