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舞蹈,恋爱
我本来躲得还算没心没肺,这下突然感觉愧不可当。
过了半晌,他放平了语气,道:“你回来吧,大老爷们儿躲什么躲,我能吃了你吗?”
我没能战胜人性弱点,心里怂且乱,脱口道:“没有,我们这边店这几天挺忙的,我过来帮一帮手,过几天闲了就回去。”
“哦。”他说,“那你随便吧,这么忙的话这几天不用管我的吃了,你忙你的吧。”
我:“……”
他直接挂了电话,留给我一整天忐忑和不安。
也许是为了圆那句“挺忙”的胡说八道,也许是仍然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照常这么早出晚归。也一如既往早上给他留早饭,晚上做一道简单的北京菜,让郑好送去。
这么不见面的日子,不知不觉过了小半个月。时间长了,我们不像是闹了什么别扭不见面,而像是有了新的相处模式。
每天他干了什么,我都能从别人那里听说,甚至知道得比过去每天见面还清楚。这主要拜郑家宝的碎嘴所赐,他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谷老师动态,一丝不漏全部汇报给我。
而按照他每天干的来看——一有闲就窝在我们大排档前的水果摊,帮老郑的妹妹、我和郑行郑好的姑姑卖水果——他也对我的了解也呈飞速递增的态势。
严格算下来,我们之间真正僵持的时间只有不见面的头两天,后来就用网聊代替了当面的闲聊。而且网聊的话题之多和时长之久,超乎想象,俨然网友。
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姑,郑玥,在我们成为“网友”这件事上贡献斐然。
她是个十分热情的中年妇女,喜欢向任何人提起自家小辈。尤其是我这种,在海宝这个地方,堪称“别人家的孩子”的小辈。
她若不从认识我的时候炫耀起,就简直是白捡了一个侄子。
所以,最开始谷羽给我发的语音中,平均每三句话就有一句以“你小时候居然……”开头,以“哈哈哈哈哈哈”结尾。
我们的话题就这样以童年为起点,渐渐发散到任何能想到的事情上。
我们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两个话唠,没完没了地聊天。
他不可思议地发现我“居然那么懂”他的点,我也怀着不亚于他的吃惊,发现他还有那么多我原来不知道的东西。
这场“网友”式聊天,旷日持久、纵横无忌。
我像挖宝藏一样挖那些我收集了那么多年,却连皮毛也没有触碰到的领域。他则像忽然捡了个宝物,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本以为你是漂亮的鹅卵石,没想到你是任何石头”。
……这个比喻,嗯,看在他高中是个艺术生的份上,我不苛求什么了。
这样相处的舒适感和神秘感,让人有些欲罢不能。
直到家里两个小孩儿放假了,郑智明表示要带他们去旅游,让我多看顾总店,我才不得不结束假装在外忙碌的生活,回大排档常驻。
六七月份对海宝这个小城来说,是一个小的旅游旺季。我们这些开在海滩边上的店,就是整座小城中最占尽地利的铺面。
我姑郑玥就是因为这个,每年临近暑期,都会把自家水果店的摊子摆到大排档门口来,每天都能卖到加货。饭店里伙计多,她还方便抓壮丁帮看摊。
今年她更幸运了,镇上最红最帅的外地崽,主动帮她看摊。
早上七点,是谷羽平时过来吃早饭的时间。
这天,是我不躲他的第一天。习惯了早起,出门便看见他在门口弯腰分拣水果,动作熟练,心中有谱。
我远看了他一会儿,他专注于工作,一点都没察觉我的出现。
“你要是哪天不想跳舞了,可以开个水果店。”我装作平常地走过去,从他面前的泡沫箱里捞起一只大青芒。
他一手撑住膝盖,抬起脸来看着我,有点刻意地绷着嘴角,不说话。
我顿了顿,道:“今天给你做芒果糯米饭?”
“随便。”他说,垂下视线,弯身提起泡沫箱向外面的水果摊走去。
……我以为聊了那么久的天,他已经消气了呢。看来是我低估艺术家的脾气了。
我在原地看他的背影,品了品他这份脾气。说“大老爷们儿”的是他,脾气闹得比女人还源远流长的也是他。他是怎么把大老爷们儿的简单爽快,和女性特点深刻的闹小脾气,如此毫不违和地融合在一起的呢?
“唉,谷羽。”我叫住他。
他回过头看我:“干嘛?”
“有没有……”我忽然不想这么说出来,于是对他晃了晃手机,道,“等等。”
然后给他发信息,就像我们做“网友”那样。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气质和美,是超越性别的?”
片刻,他看完了,站在那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慢慢走过去,他放下手机望着我,回答:“没有。你说,怎么个超越法?”
我和他对视着,怔忡出神。
他现在比起刚来海宝的时候,打扮粗糙多了。那时候他衣着简单而注重细节,身上总有一处戴着饰品,头发也总有发胶的作用。
而此刻他身上除了最普通那套运动装,再没有别的装饰,头发褪出了天然发色,柔软温顺。
他这样朴素,甚至有些向我的不修边幅靠近,却让我感觉美丽不可方物,惊心动魄。
我几乎想说什么了,可又有什么擒住了我喉咙里的话,令我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郑子煦,你是不是想……”
“煦哥,早啊!”郑家宝拎着水桶走过。
谷羽:“……”
我:“……”
我回过神来,垂下眼神看向地面,心脏像忽然从某种麻痹中苏醒过来,活跃得过分。我疑心它的动静都要被谷羽听去了,浑身不自在。
“就是说,你当个糙老爷们儿,也美得像神仙。打扮得像个姑娘,也比钢铁直男简单粗暴……不是,是硬气。”我哑着嗓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沉默两秒,道:“滚吧你,回去做你的芒果糯米饭,给!”
说着,往我怀里塞了两个黄澄澄的大香芒。
第十章 芒果糯米饭
我抱着两个芒果回去,下了糯米泡水。做芒果糯米饭的糯米要先泡上几个小时,这样做出来的饭,才会足够粘糯可口。
下了米之后,给他做三鲜粉当早餐。
油锅翻炒过的猪肉,伙同猪肝、猪肠,加上香菇,一起熬粉汤。熬出香味后放入清水烫过的米粉,煮上片刻。再用姜片、葱花、胡椒粉、麻油提味,最后卧入一枚煎鸡蛋。
完成。
他正好把郑玥的水果摊摆好,百无聊赖地趴在小桌上玩手机。我端粉出去,他被香味吸引,回头看着我,视线一直跟着我动作。
我放下粉,他拉出一张塑料凳,说:“一块儿出来吃吧。”
我知道他有话想说,也知道既然回来了,就不应该再躲下去。一时躲是人之常情,时时躲就是孬了。于是答应,回去端出了自己的份儿,两人露天同桌而食。
“你知道吗,”他垂着眼睫,视线落在桌上,说,“你做的北京菜,有我小时候一个老师做的味道。”
闻言,我心头蓦地一跳,不知该说这话直接好,还是委婉好。偷偷看他神情,也辨不清他想说的到底是哪一个话题——是在旁敲侧击我的秘密,还是单纯怀旧?
只好含糊回道:“是吗?北京菜做得地道,不都是那个味道吗?”
“哦。”他把猪肝与猪肠挑出来,放在碗边,眼神平淡地望了我一眼,“原来那就是正宗的味道。”
其实不是。我暗想着,哪里有什么正宗的味道,只是一批人的味蕾在留恋旧时记忆罢了——如果是网聊,这句话我应该已经打出来了,可相对而坐,却说不出来。
好在他也不纠缠这点,又说:“从我五岁开始,我妈就开始给我制定健康饮食计划,不会让我缺营养,但也绝不会让我多吃,更没有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所以,我从小就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吃饱过,看什么都想吃,又不敢吃。就算肚子不饿,也总感觉胃里空虚。”
这些事情,他已经和我说过了,眼下又当面再说一遍,我有点拿不准他的用意。他的方向,好像超过了我方才所想的两个可能。
“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一次吃饱饭,就是我老师第一次给我们班里带自己做的饭菜时。后来,我每天都很期盼她带自己做的菜过来。她不但做得好吃,还会鼓励我吃。”
他已经吃完了,放下筷子,看着我:“而我长大以后,印象最深的一次吃饱饭,就是在你这里。”
“嗯。”我轻声应道,心中无措,面无表情。
“你看过《Leon》吧?”他提着下一句话停顿,判断我是否把这这个片名和它大名鼎鼎的中文译名对应上了。
“看过。”我点点头。
我不仅看过,还一下子知道他要提哪一个片段——电影里,娜塔丽.波特曼说“我想我爱上你了,我的胃现在很暖和”。此刻,这个电影片段在我脑中反复浮现。也许,也在他脑中浮现。
我等着他说什么,可他提着的那句话始终没有吐露出来。
我们对视着,沉默着,过了好半晌。他微微侧过身去,目光望向外面的大海。并没有一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却仿佛听到一句“算了”。
他的眼角眉梢都写着这两个字,我读得一清二楚。因为我那么了解他。
“郑子煦,要不……你教我做几道菜吧。我把你的手艺带走,这样,以后我身边没有你,也能吃饱饭了。”他平淡地说。
这算不算一报还一报?我先前躲过,他现在临阵撤退。我们扯平了。
“好。”我回答,收拾好碗筷,回去了。
这天的芒果糯米饭,我后来没做成。
他真的开始跟我学做菜,每天一道,抽我上午不忙的时间。
他做菜不用端上桌卖给客人,所以我的教并不拘于某个菜品,更多的是告诉他如何利用每一种食材。他还跟我一起去进货,也就是买菜,像个小学生那样,认真记下我关于食材的每句话。甚至,连郑玥的水果摊他也没有放过——自从知道很多果可以入菜之后。
这么像模像样地学了一个多星期,有时候居然也能给我帮上一点忙了。
很多艺术家爱说自己喜欢烹饪,在访谈中把烹饪说得很美,其实事实没有那么浪漫美好。这种事,一个月一次是情趣,一个星期一次也还算乐趣,一天数次,就难说是什么了。
他连续三天在朋友圈发了自己在厨房给我帮工的视频之后,他的经纪人打来电话咆哮,隔着听筒我都能听见她吼:“你现在都变成一个已婚二十年的黄脸婆了,不许再跟着野男人做饭!”
野男人我:“……”
他看了我一眼,略有尴尬,捂着手机跑到院子里去了。
我所站的角度,可以看到院子。一抬头,便见他的背影,不由得打量他,看看哪里有“已婚二十年黄脸婆”的迹象。结果是,并没有。
他的电话打了五分钟,起初还能听到他哄着经纪人,有不少小动作。渐渐的,小动作都没有了,话也少了,背影立在那儿,挺拔而优美,像个静止画面。
最后挂了电话,他在独自站了一会儿,才走回来,靠在厨房门边,说:“徐然不让我在油烟环境呆太久,我以后就不帮你打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