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池
“说不定就是我爹搞的事,他成天就想着怎么整治我能让我尝教训。”此刻的周封褪去平日的玩世不恭,愤怒中不乏冷静的分析,“只是没想到他会拿圆圆开刀。圆圆肯定伤心坏了,我想找到他,跟他说声对不起。”
周封迟来的后悔多少让叶钦有点感同身受。不过这回他不再剃头挑子一头热,理智地思考了通过私家侦探调查的可行性,认为这个时候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私家侦探能调查出来的东西,以周家老爷子的本事说不定更早知道,现在忙着找人,说不定会打草惊蛇,对班长更为不利。
周封思考片刻,对他的见解表示赞同,决定暂时放弃这个念头。挂电话前略带遗憾地说:“Y省去不成了,咱们几个以后有机会再约吧。”
不知为什么,叶钦隐隐觉得这个“以后”短时间内不会来了。
总有这么一帮少年人,觉得必须让全世界都围着自己转,方能显出英勇无畏的气概。等遇到这样那样不顺心的事,才知道组成人生的不是潇洒快活,而是无可奈何。
最近家里气氛紧张,罗秋绫也疲于在外奔波筹钱,好几天没有坐下好好吃顿饭。昨天还又提了一次出国留学的事,被叶钦拒绝了。
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不想离开家,现在家中有难就更不能走了。
何况他还要等那个人回来。
晚上叶钦跑了趟嘉园小区,把留在那边的东西整理好装进包里。罗秋绫说这套房子很快会被卖掉,临出门前,叶钦最后看一眼这间充满两人同居痕迹的小公寓,抱着那只擦得透亮的玻璃罐,将门轻轻阖上。
回到家,远远就看见院门大敞着,有穿着工作服的人把里头的东西往外面抬,包括叶锦祥悉心收藏的那些宝贝古董。
从坐在屋里抹眼泪的罗秋绫口中,叶钦终于知道他们家的公司远远不止资金链断裂这么简单。叶锦祥去年开始跟那个女人炒股票,买期货,投资……但凡有风险的东西他都沾了个遍,还去澳门赌钱,被灌了迷魂汤似的,浑然不觉中被那女人骗光全部家当。
如今公司只剩一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银行已经在对叶锦祥的个人资产进行结算,罗秋绫今天才知道他们住的房子早就被抵押了,不日便会被银行收回拍卖。
等到屋子里值钱的东西被搬得差不多了,叶锦祥灰溜溜地回来,进门就被扑倒在地狠揍了几拳。
叶钦呼吸粗重,目眦欲裂,仿佛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他还做不到像大人那样喜怒不形于色,除了给委屈这么多年的母亲出气,也在为自己无处发泄的痛苦寻找释放口。
发泄完了本该觉得痛快,可空虚和茫然的从身体里丝丝缕缕渗出,自内向外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围。
打了又能怎么样?妈妈能不哭吗?房子能不卖吗?时光能倒转吗?
……程非池能回来吗?
叶锦祥纵然有错,他自己也不能独善其身。
是他放弃正面对峙,选择暗中报复;是他心存偏见,对程非池百般刁难践踏;是他幼稚蠢笨不知心动,还自以为是地把这一切都当做一场表演,却不知道那些发自内心的欢笑和痛彻心扉的眼泪,都因为他早已入戏。
若不是因为他入戏,程非池也不会投入真心,最后走的时候也不会如此决绝,那样温暖善良的人,连最后一次机会都不愿施与。
五月份的某一天,周封终于得空出来,跟叶钦约在校门口的餐馆见面。
见到的第一眼,叶钦差点没把人认出来。不知家长下了多重的手,周封脸上青紫斑驳,在这肿成猪头的节骨眼上还剃了个寸头,几乎是贴着头皮剃的,只留了不到一公分的青茬。
“我爷爷给剃的,说部队里师傅的手艺不见得有他好,削破皮以后就秃了。”周封有些不好意思地撸了把脑袋,“其实看着也还行吧?毕竟哥哥我长得帅,就是猛一阵风吹过来头顶凉飕飕的。”
叶钦早在电话中得知他准备入伍的事,起初自然是惊讶的,就在两三个月前,这厮还因为不想被押去当兵而埋头苦读。
周封当时没在电话里细说,这会儿碰上面,才吐露真话:“你先前说的,我回头又琢磨了好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必须得听我爸的话,不然圆圆那边怎么办?我不能再让他受到牵连。”
小饭馆门朝阳,窗户大开,没了封闭的会所包厢里那纸醉金迷的馨香气味,反而更让人头脑清醒,能坦诚地直面心中的真实想法。
“你跟班长……”
叶钦刚起了个头,周封就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求别问,这几天我妈我奶奶我外婆追着我问我跟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我都快听吐了。”他喝了一口凉白开,接着道,“我就觉得吧,咱们还是太年轻,之前又过得稀里糊涂,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现在只想他好好的,别再被我拖累,不然我真是……”
最后一句即便不说,叶钦也明白他的意思。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对他们来说还没有足够分明的界限,不吃一次亏,不摔个狗啃泥,就不知道是非对错,也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无可挽回的后果。
点了三个炒菜,边吃边聊。
不过一月未见,两人之间便弥漫着一股老友重逢的微妙气氛,以及离别前略显沉重的宁静。
周封给叶钦满上一杯茶:“还在找他?”
叶钦点点头,又摇摇头:“找不到,先不找了。”
前些日子,他把能问的人都问了个遍,包括程非池教过的学生,甚至辗转联系到程非池在师大附中的校友,通过他们联系到那个叫张佩瑶的女生。
张佩瑶已经在上大学,接到叶钦的电话,听他问到关于程非池的事,起先非常警惕,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让他别想从她嘴里撬话。
叶钦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就确定她是他要找的人。他说明来意,表示自己只是想知道程非池现在去哪儿了,以及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佩瑶见他态度诚恳,才慢慢放下防备。
关于他的提问,前者张佩瑶表示爱莫能助,她跟程非池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后者她模糊说了个大概,大意是自己当年不懂事,追人不成,就听人挑拨出损招散布谣言说程非池是同性恋,没想到会逼得他离开师大附中。
时过境迁的现在,再羞于启齿的事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坦白。最后张佩瑶还警告叶钦:“事情我已经交代清楚了,不管你是谁,都别再骚扰他了啊,他不想被人打扰。”
想到这里,叶钦不禁苦笑,他哪里是想追过去,他只是想确认程非池过得好不好。
周封不知他在想什么,歪着脑袋琢磨片刻,附和道:“那就先不找了,等我到部队里表现好,让我家老爷子帮你查。”
叶钦应了,喝了口水,突然抛出一个无关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到对他动心的?”
周封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对谁、谁动心啊?”
“谁都行。”
周封放下筷子,郑重地回忆了下,说:“就……就跟化学反应差不多,看见他,看见他眼里有我,心里就咕嘟咕嘟吐泡泡,热气从胸口升到喉咙,然后漫到脑子里,每根神经都浸泡在里头似的,整个人快冒烟了。”
对这番毫无美感的解释,叶钦权当临别前缓和气氛的玩笑,转脸便忘到脑后。
这天晚上睡不着,他拿出手机上校园论坛,翻到浏览过许多遍的那几个帖子,将别人偷拍的程非池的照片又看了一遍。
他没把这几张照片存在手机里,因为这不是他眼中的程非池。可他眼中的程非池是什么样的,他自己也无法用那些扁平的词汇描述上来。
次日下着小雨,小货车装不了太多东西,司机不耐烦地让他们速度快点,说待会儿还要去另一家运货。
成箱的日杂废品被扔到垃圾堆,叶钦最后剩下的行李大多是衣服和书本,衣服里面裹着玻璃瓶,书本上面堆着一小块尚未被拆掉的乐高机械组。
车子启动的时候,他猛然想起什么,不管不顾地跳下车,跑到垃圾桶边上蹲下翻找,对身后母亲的呼唤恍若未闻。
好不容易从那堆七零八碎的杂物中将去年淘汰的手机找出来,按下电源键的时候叶钦紧张得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看到屏幕亮起,才呼出堵在喉咙里的一口长气。
开机后,他凭着记忆,很快翻到那张照片。
书桌,窗户,冬日的阳光,还有被偷拍的少年。
叶钦近乎贪婪地看着这张照片。他本来不想哭的,这阵子哭得够多够丢人的了,可周封说的那什么化学反应,还有什么泡泡热气,熏得他鼻子发酸,眼眶发胀。
还有这恼人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但也要感谢这连绵的雨,冲走了他心底沉积多日的悔恨和怨怼。
他含泪挤出一个笑,嘴唇动了动,把没来得及送出的祝福说给眼前的人听:“你要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天都要开开心心,不要,不要再……”
不要再碰到坏人了——这句话叶钦努力几次都说不出口,因为他自己就是坏人中的一员,他自私,愚蠢,狂妄自大,嚣张跋扈,不仅比旁人多了一项恃爱行凶的恶行,而且时至今日还在妄想回到从前。
抹开落在屏幕上的细小雨点,叶钦久久盯着照片里的人,像在透过屏幕与他对视。
少年微微拧眉,嘴巴半张,因为事出突然而有点呆傻的表情,掩盖不住他帅气又温柔的眉眼。
那一刻,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一切还是最初、最好的样子。
第四十九章
五年后,夏。
闹铃响了整整五遍,被躺在狭窄下铺的人接二连三地按掉。
八点一过,手机自动退出免打扰模式,铃声几乎立刻响了起来。床上的人睡蒙了,还当是闹钟,手指准确摸到屏幕下方一按,电话接通。
“还没起?”那头的女人先试探着询问,五秒内没听到反应,立刻阎王催命般地扯开嗓门吼,“叶钦你给我起来!我八点二十到宿舍要是看不到你神志清醒衣冠整齐就把你从二十楼扔下去!”
五分钟后,顶着一头蓬乱短发的叶钦站在洗漱台前,边刷牙边眯着眼睛拨弄自己的头毛,对镜子里没睡醒的人含含糊糊地说:“早上好。”
这是他这些年保留下来的一个习惯。纵然梦中的世界再千变万化多彩多姿,醒来后要面对的还是跟昨天一样的现实,说这句话是为了叫醒自己,迫使自己从虚幻的世界中抽离,以良好的心态和状态投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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