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
人们死气沉沉,树林生机勃勃。
弗恩每天观察自己的伤口,他能看到缝合的针脚。路克斯缝纫的技巧和他做牛排大餐一样糟糕,但也和他站在厨房里一样自信。弗恩可以想象那种专心致志、全神贯注的状态。这确实是路克斯当时的状态——可以因为忧心、难过和愤怒浑身发抖,只有双手是镇定的,强迫自己稳稳地拿住针线,不惜一切地救他。
现在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弗恩觉得有些痒,而且他看不到背后。
路克斯告诉他背后的伤口和前面一样丑。弗恩不介意有个丑陋的伤疤,路克斯又不得不提醒他是两个,以免他忘记自己的身体被一根铁棍穿透,以为不过是一点轻伤而疏忽大意。
不管怎么样,弗恩日渐痊愈,身上其余的伤口好得更快一些,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路克斯使者的力量造成的影响在消退,心怀鬼胎的人就又蠢蠢欲动。
当伤口开始发痒,受伤的痛苦记忆会消失,一切故态复萌。
“他们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弗恩问。
罗杰坐在地上,像个好学的学生,但是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难了,答案有很多,他不确定先选哪个。
“复仇。”路克斯说。
“没错。”
“可是他们应该知道自己不是使者的对手。”
“不管是不是,这都不影响他们的决定。只要路克斯还活着,他们就永无宁日,只能躲在小镇的角落里生存,除非他们愿意俯首称臣。”
这更不可能,即使他们表面上愿意屈服,内心也会藏着杀机。
他们和守卫之间的冲突不可调和。
“但是只要让他们敬畏就够了,保持这种不可抗拒的威慑力,主宰之下只有使者。”弗恩说,“上一次情况紧急,我们只能靠演戏蒙混过关,时间一长守卫们会回忆起其中的疑点。”
要把“怀疑”这个狡猾的家伙赶出他们的头脑,让他们深信不疑。
罗杰自告奋勇:“我们会准备更多血袋,而且经过排练这次会更像,不会让守卫看出破绽。”
“没有血袋,没有演员,不需要其他人付出代价。”
“我不明白,你要怎么做?”罗杰疑惑地问。
弗恩还没来得及回答,路克斯就说:“我不能同意这么做。”
“怎么做?”罗杰又转头看他。
“我们可以先试一试。”弗恩说,“做个试验,如果不行我会放弃。”
“不,不行。”
“难道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我不知道。”路克斯说,“你为什么会动这么可怕的念头?”
他皱起了眉,尽管没有发火,可就连罗杰都看出他在生气。
弗恩说:“也许这是唯一的办法。”
路克斯牢牢地盯着他。弗恩也没有继续说服他,罗杰终于察觉到现在不是他问怎么回事的时候。尽管他心中万分好奇,也不得不识趣地站起来说:“我去看看盖奇有没有好好在外面望风。你们可以慢慢谈,不要吵架好吗?”
没有人回应,罗杰忧心忡忡地转身上了阶梯。
他真的很怕他们会突然争吵起来,那就像看到一件完美无缺的艺术品被破坏一样让人揪心。
罗杰走后,路克斯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弗恩。
“抱歉。”弗恩轻声说。
在他道歉的一瞬间,路克斯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目光却十分复杂,混合着担忧、恐惧、心疼、责备还有爱。
“我应该先和你商量一下。”
“不,你可以自己做决定。”路克斯说,“如果你觉得那是对的。”
弗恩走过去拥抱他,这是个不带任何多余意味的拥抱,纯粹而干净,像孩子们的亲吻,像寂静远方隐约传来的钟声,像光着脚才能进入的家,触动了彼此心中的圣地。
“别担心,我不会去冒不必要的险。”
是的,但他也不怕冒险。路克斯了解他。虽然每个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了解另一个人甚至自己的全部,但能够了解一部分也足够了。
“从没有人做过这样的尝试。”路克斯说,“我不确定你的方法会不会起作用。”
“所以我们得先试试。”
路克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有碰到那个丑陋的伤口。
他说:“我并不完全是因为害怕你承受痛苦才反对。”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我是个自私的怪物。在那场可怕的灾难之后我就明白了。”路克斯说,他的语调像一只滑翔的鸟,轻盈、稳定,在空气中留下了看不见的痕迹。这种平和温柔的语调抚慰了弗恩的心,让他也更平静。
“我害怕的只是自己会痛苦。”路克斯接着说,“无论是你还是C,队列里的每一个人付出代价我都会万分痛苦。我要怎样才能摆脱这样剧烈的痛苦?弗恩,人能忍受的痛苦的极限在哪里?”
弗恩和他分开,虽然他也被刚才那种毫无杂念的专注的拥抱开启了心中的秘门,让他心生敬畏充满感激,但他还是要看着路克斯的眼睛说话。他清澈通透的绿眼睛这么惹人喜爱,像一片阳光下的湖水。
“我们忍受痛苦当然会有极限,就像过山车,在到达最高点时,心中会有恐惧和激动,但我们不会在那里停留太久。”弗恩说,“我会告诉你我的极限在哪里,你也可以告诉我,这样我们就不会超过那个最高点,安全地回到地面了。”
“你总能轻而易举地说服我。”
“因为我会先说服自己。”弗恩说,“听着,路克斯,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不管这是梦还是主宰的雪景球,我们都要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好吧,你打算什么时候试验?”
“这得看她什么时候愿意接受邀请。”
“真希望她不要。”路克斯说,“真希望你没来这里。”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弗恩问。
他的职业就是探寻真相和提问,路克斯只好承认那不是肺腑之言。
“我很高兴你来这里。你改变了一切,你就像故事的主角,作者不停地给你找麻烦,可你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要是真有这么个作者,现在一定很头疼,因为给我找麻烦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说到这里,罗杰又回来了。
他看起来有点紧张,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说,可看到他们时首先想起来问:“你们和好了吗?”
“我们又没有吵架。”弗恩问他,“有人来了?”
“是的,你真的要让她进来?万一她是个奸细,万一她的同伙躲在周围怎么办,我可以装作你们不在这里把她赶走。”
“那你就不该这么鬼鬼祟祟地下来通风报信。”弗恩说,“让她进来吧,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艾米丽带来一份双人份的鸡肉饭,这让路克斯和弗恩都深感意外,因为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会给别人送礼物的人。弗恩已经算得上是魔手餐厅的常客,也从没在艾米丽的脸上看到过任何表情。在这个小镇上确实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可她的性格也未免太冷漠了一些。
她没兴趣打招呼,反倒缓解了不易察觉的尴尬。
他们立刻就进入了正题。
艾米丽的能力是生存。
“生存具体是指什么?”
“就是活着。在我给你的时间里。”
“打个比方,如果我在你给的时间里被枪击中会怎么样?”
“你不会死。”
“也不会受伤?”
“不会,因为受伤本身就是致死的原因。”失血过多、内脏破裂都会让人步入死地。
“时间结束之后呢?”
“时间结束就恢复到进入时间之前的状态,而你在生存时间里受到的一切伤害都会抵消。”艾米丽说,“它不能治愈绝症,一个濒死的癌症病人在时间内可以一直活着,时间结束就继续按照原来的病情恶化直至死去。很简单,进入前是什么样,结束后也是什么样,但在时间之内,一切受能力影响,你会是个不死身。”
弗恩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能力的范围能有多大?不需要你在场吗?最长能维持多久?”
“无限大,永恒。只要我给了你时间,不需要我在身边,除非我死了,时间一直有效。”艾米丽的目光很平静,仿佛并不是在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弗恩和路克斯没有觉得惊奇,连罗杰都表现得很镇定,理论上来说,任何能力都可以是无限大,永久性,但铁则为无穷无尽设置了条件,艾米丽要为这个可以永久存在的永生之时付出情感作为代价。
“你会失去什么?”
“一些不值钱的感觉。”她用了感觉而不是感情,似乎觉得无所谓。弗恩忍不住想,这是不是也是她情感缺失的一种表现。但她现在在他们的面前,自愿帮助他们,无疑是情感在起作用,否则她不会偏向他们,不会站在任何一边。
“我不会要求太久的时间。”弗恩说,“人的情感很珍贵,不要随意付出太多。”
艾米丽冷漠地看着他们:“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
“什么事?”
“虽然在时间内不会死也不会受伤,但伤害产生的痛苦仍然存在。”
“我知道。”弗恩说,“路克斯告诉我了。”这也是路克斯不想让他尝试的原因,不能想象一个人去忍受致命伤带来的剧痛。
罗杰说:“是不是就像凯勒让金属发烫一样?虽然会有滚烫的感觉,却不会真的受伤。”
但路克斯担忧的不止是受伤和死亡,他担心的是疼痛本身。他说:“太剧烈的疼痛也会造成伤害,极端的痛苦会让你分不清真假。”
他仍在试图劝阻弗恩实施这个计划,艾米丽却说:“没关系,时间之内任何危及生命的可能都会消除,你的头脑会非常清晰,心里明白这些痛苦不会真的伤害到你,它保护你的一切身体机能不受损伤。”
路克斯皱着眉,弗恩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拥有艾米丽这样的能力,给路克斯一点时间,消除他的忧虑。
很遗憾,他没有。
但是,奇怪,路克斯确实因为被他按着肩膀而松了口气。
第29章 夜幕者
夜幕者站在路边的阴影里。
今天是阴天,太阳虚弱地发着光,街上幽暗而阴冷。
夜幕者不是个喜欢出门的人,尤其不喜欢白天。他的打扮在这个诡异的小镇也算得上古怪。他穿着件黑色长风衣,戴着手套和帽子,这还不够,他用一条深灰色的围巾裹住整个头部,只露出一双眼睛。因为眼睛隐藏在帽子的阴影里,因此就算在光线最好的正午也只能看到两个发光的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