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
一个月后,他的新作品已经摆满了客厅的壁炉台。他打算把其中一些送给福利院的孩子们。
其实他不太喜欢孩子,因为很少有孩子能安安静静地不打扰他。他认为孩子没有逻辑,和动物一样毫无头绪。但一个喜欢孩子的人会有很多便利,似乎在人们眼里喜欢孩子就等于善良。
他必须感谢这种粗暴的印象等号,让所有事情都变得简单容易。
他和孩子们玩得很愉快。
他从他们之中一眼认出了那个男孩。
他不认识他,但是见过他的照片。
清理上一个“艺术品”的随身之物时,他在她的钱包里发现一张合影。
母亲和孩子。
他想到那个不完美的伤口。在此之前,他脑中这个“艺术的破坏者”还只是个虚幻的形象,但忽然之间,他变得如此具体,站在他面前,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木雕动物。
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很难说是怨恨还是烦躁。
不过他弯下腰时,心情已经平静下来。
他要求男孩伸出双手。
那双属于孩子的手干净柔软,岁月还来不及给它留下痕迹。
他仿佛看到这双手撕碎了他的作品。
他轻轻地,在这双手的手心里放了一只小狗。
“送给你。”他亲切地说。
——
低价占卜
弗恩觉得自己被撕裂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一个人怎么可能被撕成两半还好好活着,可事实就是如此。时间还没有到,他已经很难忍住不发出呻吟。他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似乎那种凉意可以缓解他的痛苦。他感到自己行走在崩溃的边缘,但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只有主宰才能让人同时体验到生和死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
“克拉克警官,你还好吗?”罗杰担心地问。
“还有十秒。”艾米丽说,“他又不会死,当然还好。”
“可是他疼得很厉害。”
“再坚持十秒就可以解脱了,现在还有八秒。”
罗杰转而向路克斯求助。路克斯没有转身,还是背对着他们。他的右手一直在流血,血在地面上汇成一小块红色。
“路克斯。”弗恩叫他,“路克斯。”
他看到路克斯的肩膀松了一下,似乎在叹气,接着他终于转过身来。
时间到了,弗恩已经完全从生存时间的疼痛中恢复过来。真是难以置信,他觉得浑身轻松,原来的伤口也不再发疼。他摸了摸胸口,发现那个缝得很丑陋的伤疤不见了。
“你做了什么?路克斯,你治好了我的伤?”
“反正你一样会痛。”路克斯说,“我不知道哪一种代价会让你更痛,是打倒守卫,还是治好你的伤。你说过会让我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现在你经历过了,告诉我感觉如何?”
弗恩看着他,目光骄傲而温柔:“我不记得了,我现在感觉很好,已经忘记刚才经历了什么。”
他可以忘记,但路克斯很难忘记。
“让我看看你的手。”
路克斯的手仍然紧握着,弗恩花了点力气才把它掰开。他的手心被划开几道很深的伤口,血不断地往外流,他应该会疼得难以忍受,可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疼痛的迹象。弗恩从他鲜血淋漓的手掌中拿走了那块红色玻璃,看起来大概是玫瑰的其中一片花瓣,三角形,有着三个可怕的尖角。
弗恩难以分辨上面的红色是玻璃本身的颜色还是血。
罗杰聪明地说:“我去找纱布和绷带。”然后跑上楼去。艾米丽点了一支烟,她没有离开的打算,不过对眼前发生的事也没什么太大兴趣。
弗恩为路克斯清理了手上的伤口,仔细确认有没有碎玻璃藏在里面。翻开的伤口汩汩地冒血,怎么样都止不住。弗恩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怎么会这么了解他,知道这并不是自残,不是那么肤浅的东西。那是他的决心。
罗杰找来了绷带,他自作聪明地想尽可能多给他们一点时间,但又不敢耽搁太久。
“伤口很深。”弗恩说,“要不要把它缝起来?”
“这是个好主意。克拉克警官缝得很好。”罗杰给路克斯看自己腿上的伤口。
“不用了。它会好起来,就算恶化也没关系,下次你在生存时间里的时候,我也会顺便把它治好。”路克斯说,“就让它疼一会儿。”
一次只尝试一种痛苦。
弗恩替他包扎起来,尽量保持干燥。
不管怎么样,他们又赢了。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使者能力,而弗恩也没有因为付出代价而死于非命。
他们没去管躺在地上的守卫们,只有罗杰在经过凯勒身边时狠狠揍了他一拳。
“这是为我自己。”他说,然后又踢了另一边的哈罗德一脚,“这是为盖奇。”
不过他没再做什么,弗恩需要这些家伙,他们是传声筒,得让他们把今天发生的事传播出去。如果有人不信,就再来一次。路克斯的禁忌解除了,虽然他不会滥用能力,但同样也不会再四处受威胁又无还手之力。
弗恩和艾米丽约定了一些暗号,每个暗号代表一个固定长度的时间。她不需要时时刻刻跟在他们身边,弗恩告诉她这只是最后的防线,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要求她使用能力。
“但是最近我可能会需要一段稍长些的时间,半小时到一小时左右。”弗恩说,“如果觉得为难,你可以拒绝。”
“你不必征求我的意见。”艾米丽无所谓地回答,“对我来说一分钟和一小时没什么分别。”
看得出来这是她的真心话,但弗恩还是希望她能认真考虑,因为他知道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只是因为缺乏情感造成的冷漠。不只对周围的一切冷漠,也对自己冷漠。
“我不觉得那是能力的代价。”艾米丽说,“相反,这是一件好事。它把你和周围的事物分割开来,你不再是这个乱糟糟的世界的一部分,可以冷眼旁观,不会受打击,我已经忘记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皱着眉想了想,似乎很难回忆起悲伤和哭泣是什么滋味。
“不过我还是有感情的,尤其是看到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艾米丽说,“爱和恨在所有感情中总是最强烈,要失去它们真不容易。如果你想要‘时间’,就到魔手餐厅来。”
弗恩完全恢复了健康,就像没有受伤之前一样,甚至还要更好。
他检查了本该有个洞的胸口,那里的皮肤光滑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就是使者的能力,无所不能。”他问路克斯,“也能起死回生吗?”
“我没有想过这么可怕的问题。”路克斯回答。
他既不想让活着的人死去,也不想让死者复活,无论哪一样都让他感到恐怖和残忍。
“谢谢你,路克。”弗恩说,“你让我变得比以前更好了。”
“你本来就已经快痊愈了,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身上有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疤。”
“不,我不是说伤疤,我是说我自己。你让我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你一直就是个很好的人,在外面的世界一定也过得很好,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那不一样。”
那确实不一样,在外面的世界他们或许没有机会相遇,不会知道彼此的存在,虽然有可能他们都会过得很好,有完美的一生,但还是不一样。
“我明白,可是不用谢。”路克斯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必对我说谢谢。”
“就这么说定了。”
他们又回到巴伦克先生的家。
这真有回家的感觉,打开门,整个房间散发出一种很久没有人住的清冷和亲切。
弗恩打扫了一下客厅和卧室,下午太阳还没落下去之前,他和路克斯一起坐在宽敞的阳台上欣赏夕阳映照下的苍穹。那种瑰丽的美让人惊叹不已。晚上他们就一起去魔手餐厅吃晚餐,艾米丽对他们这么快就来光顾不动声色,毫无反应。她实在是个出色的演员,没人能看出她和他们之间的关联。
晚餐过后,他们又沿着中心街道往回走。经过占卜店时,很难得地看到霍尔克站在门口。
“看看你们。”灵媒先生说,“过得不错。”
“是啊。”弗恩停下来看着他,“活着就很不错。”
“要进来坐一会儿吗?”霍尔克的目光却在看着路克斯,“我记得我们好像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路克斯说:“我们见面的次数也不多。”
多亏有了弗恩,路克斯已经能够走进人群。
“来吧,我准备了好茶。”
弗恩说:“我们当然可以进去坐一会儿,不过你是中立派,既不属于守卫也不属于旅人,不应该和我们扯上太亲近的关系。”
“你说得对。可我也说过,队列无处不在,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保持绝对中立,总会偏向其中一方。”
“你想要改变阵营?”
“不,我只是做生意,我开的是占卜店,为什么不来试试?只要二十美元我就能告诉你最近的运气如何。”
“十美元。”弗恩说。
路克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问:“你是认真的吗?”
“他说得对,既然我们暂时无法离开,就应该光顾一下这里的小店。”
“十美元就十美元。”霍尔克答应了。
他的占卜室很温暖,大概是以前过度使用能力造成的影响,他总会在房间里准备一些御寒用的毯子。到了这里,霍尔克的态度又严肃了几分,似乎这张占卜用的桌子本身就带着些神圣。
“好了,如果能知道你们的出生时间会更好,不过没关系。”
弗恩向他的桌子上指了指说:“你不用翻几张牌,让你的戏法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吗?”
“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的戏法是真的?”霍尔克停顿了一下说,“我的占卜不是戏法。”
“你看出了什么?”弗恩问。
“我看到浓雾散去了。不过那并不代表危险过去。”
“显而易见,只要我们还在这个镇上,危险永远不会过去。”
“好消息是,你们拿到了一张好牌。”
“你说是就是。”
霍尔克又对路克斯看了一眼,他还没有好好打量过这位会给人带来灾厄的使者。路克斯看起来也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但是多了一份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少有的沉静,他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开怀大笑,即使笑起来也总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忧郁。他承受得太多,已经不堪重负,应该有人来和他分担一些。霍尔克再去看弗恩,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充足的精力和信心,不用怀疑,他能把任何人从困境中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