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方休
但在手指碰到细沙的一瞬间,他猛然握紧了拳,将U盘一把抓在手心里。
他像精神恍惚般跌跌撞撞往书房走去,开电脑,把U盘插进去的时候,陆含谦发现自己的手哆嗦得不成样子。
塞了十几下才塞成功。
开机的过程显得无比漫长,当他终于点开U盘里唯一的那个文件夹时,陆含谦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直到此刻,才终于被一盆凉水泼醒。
第四十六章
(上)
陆含谦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行尸走肉般站起来, 怔怔地走回客厅, 把那枚U盘放回去。
......怎么会这样呢?
陆含谦出神想, 就在不久前, 他们在床上, 还紧紧拥抱在一起,林言说,“好,我和你白头偕老”。
原来他在骗他么。
但林言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人。
陆含谦像落水后抓着最后一块的浮板, 挣扎而绝望地想, 如果林言真的想害他, 他们同床共枕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他又何必要等到今天才动手。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发呆,手肘搁在膝盖上, 然后慢慢将脸埋进了掌心里。
陆含谦感觉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无力绝望过。
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抽空了, 没有一丝力气,连再站起来,去书房把电脑关掉的精神都没有。
黑沉沉的, 有什么看不见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背上, 心里, 叫他喘不过气。
如同古战场上节节败退的兵士, 丢盔弃甲, 逃到城墙脚下,看着满目苍夷的焦土,心中彷徨无一物。
但陆含谦不知道,在半年前林言那样被他折辱搓磨,从老律师家里回来后,又意外知道这个对自己施暴的人同样是血仇之家的独子时,内心远何尝不是比他煎熬无数倍。
他不能质问他,反抗他,报复他,反而要屈身于他之下,逢迎他,打落牙齿和血吞,像一只见不得光的暗虫一般没有尊严,没有喜怒地调查着。
这对自尊心异常强烈敏感的林言来讲,几乎是要他的命。
陆含谦发着呆,门锁却“咔嗒”一声,林言拧开锁,提着一大袋饮料杂志回来了。
六月气温渐渐升高,林言又开始穿他的白衬衫和牛仔裤了,配上一双驼色的鹿皮短靴,非常清爽有气质,连香水类型也换成了偏冷调的。
他总是活得精致优雅,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也不肯显出一丝叫人可怜的颓态。
陆含谦以前还笑话他,睡前居然喜欢随手翻翻时尚期刊,才辩无双林律师,居然会看这种又奶又娘的东西。
林言处变不惊,下一句就嘲讽陆含谦整天一身藏青色商务大衣,像只高个儿的鼹鼠。
“陆含谦?”
林言蹙眉,叫了陆含谦两三声。
但陆含谦像走了神似的,目光空空地盯着一个地方,也不答。
直到第四声,他才一下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林言,涩声问:“......怎么?”
“你去把米洗了。”林言淡声说,“我买了香蕉和山楂,一会儿熬四季粥。”
“......哦。”
陆含谦缓缓站起身,林言看着他:“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奇怪?”
陆含谦勉强笑了笑,揉了把脸:“公司那边出了点事情,我担心着呢。”
林言眼皮微微一跳,仿佛不经意问:“严重么?什么事。”
“财务出了点问题。我让李楠把资料邮件发给我了,待会儿吃完饭看看。”
陆含谦观察着林言的神色,连他脸上最细小的一个表情变化都不放过,试探般轻轻问:
“林言,你担心我么?”
林言似乎莫名其妙,没有回答,只提着杂志往房间走去,有些僵硬地说:
“把米洗了。”
陆含谦看着他的背影,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个人会拷贝自己所有的财务报表,如查账一般分门别类地保存好。甚至连其中存在哪些疑点,都以红色备注标记住。
在此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林言会看账。
证据已经如此确凿,但陆含谦仍然不肯相信。
他就像一个执拗的小孩,陷在梦里,敲都敲不醒。连顾兆都曾经提醒过他,以林言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可陆含谦却想,以林言的性格,倘若不是真的喜欢他,又怎么会留在他身边。
他并不笨。二十岁就成功完成两轮融资,不靠家里的关系,自己一路读到宾尼法尼亚大学硕士,陆含谦不是傻子。
他忽视了一切细节和破绽,只是因为,他爱他。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在他还不肯放下面子身段,好好追求林言的时候,林言就已经把他的心全占满了。
“把前几年资金链断裂那时候的报表发给我。”
陆含谦一面麻木地淘着米,一面给李楠发短信:“用邮件,日期改成近几天的。”
他还是不肯相信,除非亲眼看见。
否则或许林言昨天就已经反悔,真正喜欢上他了呢?
他还没有把U盘里的东西发出去不是么?
陆含谦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几乎有些可怜地想,他不是因为还没找到确凿的证据,而是因为终于喜欢上他了而已。
凉水冰的刺骨,陆含谦手伸在瓷缸里木然地搅弄着碎米。
他抓起一把,用力握紧,那些米粒就会从指缝里流出去,最后掌心里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
——握得越紧,越是无法得到。
陆含谦眼眶发红,喉结微颤着上下滚动,发出一声低哑的,如哽咽一般的喘息。
粥煮好后,陆含谦抹了把脸,如往常一般用碗盛好了,送进书房里和林言一起吃。
林言见他神色有些憔悴,以为是公司的事情,没有多问。
陆含谦假模假样地演着,只觉得待在电脑前,仿佛坐如针毡,几乎忍不住下一刻就立马合上屏幕,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最后吃完后,陆含谦照例接过林言的碗,拿去厨房洗。
桌子上的电脑还亮着。
“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碗待会儿再洗。”
陆含谦哽了哽,低声说。
林言没什么表示,仍是淡淡的:“哦。”
陆含谦慢慢走出房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突然对林言说:
“林言,我爱你。”
林言正在看熊猫的幼崽视频,头都没抬:“嗯,知道了。”
陆含谦喉结不住滚动,看着林言微微垂眼的侧脸,嘴唇轻颤着几番张开,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果你喜欢熊猫,我就给你认养一只熊猫。”
最终,他还是没有勇气问林言喜不喜欢自己,只嘶声说:“如果你喜欢月亮,我就给你摘一个月亮。”
半响,林言不知是觉得他磨叽,还是觉得好笑,抬头望过来:“那你去摘啊。”
陆含谦艰难地笑了一下——他觉得那笑容肯定很丑,退出去,把房门关上了。
陆含谦原本打算去楼下车里,但当走到安全通道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在楼梯间的台阶上坐下来,颤抖着打开了手机的监控页面。
那是餐厅,但由于大平层开阔的结构,也可以看到客厅的一部分。
画面还是静止的,陆含谦无意识把手背贴到了嘴唇,压抑地咬住了。
他一动也不敢动,只屏息看着,像生怕惊扰了什么。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后,林言似乎确定陆含谦走远了,不会再突然回来,便从房间走到了餐厅。
他十分镇定地从客厅鱼缸里把U盘翻出来,同时还有药瓶。
从找到U盘,到拷贝好重新放进去,大概只花了不到一分钟。
林言神色始终非常自若,平静得不可思议,仿佛已经做了无数遍,熟练至极。
亨伯特在笼子里,大约是饿了,陆含谦今天走前忘了给它加粮,见林言出来,它忍不住呜咽了声,想引起林言的注意。
然而林言根本理都没理它,只在餐厅倒水的时候,微微蹙起眉,有些冷淡,又有些厌烦地看了亨伯特一眼。亨伯特瞬时做错事般垂下脑袋,缩着尾巴一声不敢吱地滚回角落里。
玻璃瓶里的药丸只剩下了两粒,林言吃掉一粒,还剩下一个。
但他似乎嫌药瓶用了太久,不太卫生,就干脆把剩下的冲进了管道,玻璃瓶扔进垃圾桶里。
做完这些后,林言把碗洗了,以免等陆含谦回来粥都干在瓷壁上了。
——那是景德镇出的限量版,印画仿了莫高窟的“敦煌飞天”,林言非常喜欢。
洗完后,大概是沾冷水受了刺激,林言微微有些咳嗽。
他拿纸巾捂住嘴,闷闷地咳了好一会儿,越咳越剧烈,摄像头下,他单薄消瘦的肩膀抖得像两片蝶翼。
最后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时,林言冷淡平静地看了纸巾一眼,然后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倘若陆含谦的摄像头像素再高一点,再清晰一些,他就能看见,那纸巾上带着血迹。
然而陆含谦没有。
当他在看见林言取了U盘进书房,随后又原样藏回去的时候,就已经红了眼眶。
脑子里糊成一片,陆含谦死死咬着手背,几乎要把自己的皮肉咬下来一块,口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
他无声地剧烈颤抖着,眼睛红得吓人,透着种凶狠暴戾到极致,又受伤悲痛到极致的意味。
犹如一只高高在上统领着一切的头狼,却在他最不期然的时候受到了最致命,又最意想不到的一击。
......原来心死就是这样的感觉。
陆含谦强忍着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洞的楼梯间里听起来,却仿佛某种遍体鳞伤的动物的悲鸣。
(下)
五点多的时候,陆含谦回来了。
他不知道去哪儿了一趟,身上有一大股烟味,却还给林言带了个小蛋糕。
林言其实不大爱吃零食,也不喜欢吃蛋糕,嫌甜的吃了对牙齿不好。但懒洋洋的夏季,翻着杂志吃点小点心打发闲暇时间,又很难让人拒绝。
陆含谦看着林言吃完蛋糕,又问他晚上有没有事,要不要一起去郊外看流星。
“天琴座的流星群。”
陆含谦道:“可以许愿,据说很灵。开车去八点之前就能到,一起去看看吧。”
他说是邀请,但语气间不容拒绝的模样又哪里有询问林言的意思。
林言有些困,见陆含谦说话的语气和神色和早上都完全不一样了,不由随口问:
“你有工夫去么,公司的事情处理好了?”
陆含谦笑了一下:“陪你嘛,没空也得抽出空来。”
林言有些冷淡,听到这种情话也没有半分欣喜的样子,只仍是那么副没什么反应地语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