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损
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怎么……还哭鼻子了。”戚渺渺听出秦戈的呼吸有些堵塞,想问他句“都几岁了的人了”,转念一想,儿子不管几岁,都能在母亲怀里哭。
戚渺渺问:“发生了什么?”
秦戈声音里也有强忍的哭腔:“没什么。”
“那怎么难过成这样。”
“因为我没有快乐了。”
戚渺渺忍俊不禁:“那妈妈给你讲童话故事好不好,你小的时候一哭,我就拿绘本给你讲故事,你听入迷后就忘了疼……”
秦戈到底是男孩,没那么容易流泪。戚缈缈也不再言语,当务之急是让秦戈先去洗澡换衣服。
十余分钟后秦戈从热气腾腾亮着暖黄浴霸灯的卫生间里出来,换上厚睡衣头上披着根干毛巾,待他坐在餐桌前,戚缈缈站在他身后帮他擦头发,她很久没照顾过儿子了,力道没个轻重晃得秦戈脑壳疼,但秦戈没有叫停。
男孩子头发短不需要擦太长时间,戚缈缈见头发不往下滴水了,就把毛巾挂在椅背上,自己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角。她原本准备了一些说辞,先为自己出差错过儿子十八岁成人生日感到抱歉,再用蛋糕和从出差地买的礼物作为补偿,可谁知秦戈突然闹了这么一出,导致计划赶不到变化全被打乱。
“……那就吃蛋糕吧。”戚缈缈干脆不搞那些虚的煽情的,开门见山道,“儿子,生日快乐。”
秦戈差点又要哭。他一直以为戚缈缈把他忙忘了,没想到母亲还记得他生日在十二月。戚缈缈见他哭丧着一张脸,反而想笑,扭着儿子红彤彤的鼻尖道:“我在生你那天把这辈子的疼都受了大半,我怎么可能忘。”
“拆礼物吧。”戚缈缈把礼盒推到秦戈面前,面上的笑容非常自信,笃定里面的东西秦戈不可能不喜欢。果不其然,秦戈拆开包装看到鞋盒里的款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最新款的限量aj,网上早就卖断货了,潭州又没有aj专卖店,秦戈明天穿着这双鞋去学校肯定是篮球场上最靓的仔。
“谢谢妈。”秦戈脸上终于有了笑。戚缈缈捏捏他的脸,说不心疼是假的。
戚缈缈问:“真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哭吗?”
秦戈摇摇头:“真没事……”他用手指蹭了蹭鼻尖,偏开脸避开母亲的目光故作轻松道“那什么……妈我先睡了,蛋糕我明天再吃。”
秦戈很体恤戚缈缈,知道她越到年末越不清闲,今天如果不是为了给他送礼物,戚缈缈肯定还留在青少年宫,那块新建成的场地总有忙不完的事。
他已经成年算是个大人了,戚缈缈没必要在这时候突然从事业型女强人摇身一变成慈母家庭主妇,可当她目送秦戈回卧室的背影,她眼里的儿子明明那么高大,却莫名的寂寥。
戚缈缈还是敲了敲秦戈的门扭开门把手,里面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
戚缈缈轻声问:“睡了?”
秦戈过了几秒才翻身弄出动静,嘟囔:“还没。”
戚缈缈摁下墙壁上的电灯开关,走到秦戈床前像哄孩子那样柔声细语:“妈妈给小秦戈讲睡前故事好不好。”
秦戈揉揉眼适应光线,本身并没什么睡意。他脸上已经找不到刚回家时的失控,还以为戚缈缈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她真的拉了张小凳子坐到自己床头边,将一本为青少年儿童编写的神话故事摊在腿上。
“……靠。”秦戈从被窝里“腾”地坐起来,手掌抵着脑袋侧卧着,雀跃得比看到那双球鞋更喜悦,不敢相信地问,“真给我讲啊?!”
“那当然,你以前听这些故事的时候最快乐了。”戚渺渺边翻阅边回忆道,“你从小记性就好,什么故事我只要同你讲一遍,你都能复述个八九不离十。”
那时候他们都还在杭城,秦思源也没去世,他们还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
秦戈现在已经想不起戚渺渺给自己讲过什么故事,本来挺稀奇激动的,目光掠过书上的一幅插画,蹙着眉头嘀咕:“希腊神话里也有人鱼啊。”
戚渺渺翻回那页《奥德修斯航海记》,纠正道:“这是塞壬,死亡岛上歌声动人的海妖。”
“怎么又是它!”秦戈仰天长啸,听故事的激情瞬间被冷水浇灭。
他像是特别不能接受这一生物,郁闷地抄起枕头在被窝上砸了好几下。戚渺渺都多久没见到秦戈这么孩子气了,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塞壬?”
“因为它是妖精,坏妖精!它用歌声诱惑那些无辜的水手触礁落海,变成它们的食物。”秦戈还真说出了一番自己的道理,跳出被窝盘腿坐在床上,和母亲面对面,认真严肃的像在探讨什么学术问题。
“不是谁都会被诱惑。”戚渺渺翻到下一页,那里也有一张插画,英雄奥德修斯在驶过塞壬所在的死亡岛前命人将自己拴在桅杆上,并让船上的其他人员都用蜡把耳朵塞住,告诫他们全程不要理会他的手势和命令,只管往前开。
秦戈对这个版本的塞壬没有印象,戚渺渺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给他念之后的故事。塞壬的歌声果真令人神往,奥德修斯也情不自禁地想要朝海妖奔赴而去,但不管他如何歇斯底里地央求,什么都听不见的船员们都没有理会,直到最后再也听不到歌声后才将他松绑。
“这也行?”秦戈有些乐了,觉得这个英雄还挺鸡贼。不过这样也好,他既听了歌声又保全了性命,也算是一种尽善尽美。
但这世间哪有什么两全其美,戚渺渺继续念到:“在奥德修斯之前从未有人抵抗住歌声的诱惑,只有他全身而退,因此,其中一只塞壬爱上了他。”
“啥?怎么突然变爱情故事了!那个奥德修斯都走了,难不成还回来。”秦戈拿过那本书,故事只剩下最后一段,就像电影撑不住的进度条,预示着并不圆满的结局。
“是啊,他抵挡住了诱惑,怎么可能再回头呢。”戚渺渺顿了一下,遗憾道,“所以那只塞壬离开岛屿,跳海自杀了。”
秦戈听罢,心脏漏跳了一拍,如同被大海上的电闪雷鸣击中。
都忘了质疑故事中的转折太过于突然,他大睁着眼,好像那只跳海的塞壬正是自己。他能轻而易举地诱惑千万人,却只在一个人身上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秦戈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抬起的手掌扶住前额。
他闭上眼,太阳穴突突得跳,头疼,很是头疼。
“……那也没必要殉情吧,爱上了就去追啊,殉什么情啊,活着还能求而不得,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秦戈试图用现代人的思维否认这个故事的逻辑,戚缈缈没点头也没摇头,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跟年轻的儿子说:“这是寓言故事。”
“那这寓言也太狗屁不通了。”秦戈头更疼了,叫苦不迭,“谈恋爱又不是打仗,有必要争你死我活吗。”
“是啊,爱情又不是战场,确实没必要计较输赢。”戚缈缈也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只是道理归道理,落到现实里谁都想做有恃无恐的那一个。
那些声称嫁给爱情的人未必真的遇上了意中人,而是获得了不需要患得患失的安全感。
母子俩陷入了沉默,气氛也逐渐微妙。
秦戈无疑是焦灼的,每当他敞开心扉和戚缈缈在一些话题上有了深入的讨论,他们的亲子关系总会适得其反陷入尴尬的境地,因为戚缈缈总是忍不住会试探地提到那些明信片,只要这个心结还未磨灭,不管秦戈重复多少遍“忘了”“不知道”,这道过不去的坎就随时随地会出现隔阂在他们母子之间。
但今天戚缈缈有些不一样。
她看了看书上奥德修斯离去后塞壬跳海的画面,然后往前翻了一页。右下角的插画里,奥德修斯还在航行途中,塞壬也还在岛上歌唱,遥遥相望之际两位有情人势均力敌,他们义无反顾地超对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