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重生]
“蛊养好了,便该由它钦定的天命之人亲手斩除。怨气随你一并封印,也不会再肆虐人间,苍生得以平安渡过大劫——这可是自有大劫周期以来,从未有过的好结局。”
“舍你一个,便能救苍生,衣道友,你说这算不算一桩好买卖?”
衣轻飏眼睫一颤,缓缓睁眼。
尘埃落定,千种情绪溶于一双眸中,任旁人如何看也瞧不出端倪。
染霄子讶异地挑起眉。她也没料到,乍闻如此惊人真相,短短时间内他居然已恢复镇定。至少,面上是如此。
“其实,”染霄子稍顿了顿,“玄微也可以理解为被设计的一环。天道在你降生之初,故意降下旨意,令玄微降天雷铲除异数——那时便是预料到,带有最后一缕执念的玄微,定做不到视若无睹的吧?而如此,也让你二人无形有了因果。”
“只不过,天道与天尊皆未料到,玄微会成为你生出怨气最关键的一环。”
“容与君,”染霄子转向云倏,“我不清楚您如今站在哪一头,但作为您曾经的座下裨神,我只想提醒您一句——执念与爱,还是应当分清的。”
天道与天尊何尝不是为他,将一切前路铺好了?
“莫要一时冲动,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
云倏没有半点回应。
“执念……”这时,反倒是衣轻飏声音哑涩地启唇,咀嚼着这一字眼,“若按预言,令天命之人斩除异数,执念便会消散么?”
染霄子眸光微动,似乎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先点头道:“尊神的执念便是救一人还是救苍生。若斩除了异数,执念自会消散。”又摇头道,“玄微却不会有影响,大概……”
她轻轻笑了笑,眼睛里却无半点笑意。
“是回到真身,一同证道吧?”
云倏惨白的唇动了动,摁在剑柄上的手掌松开,似欲抬手,伸向距他仅一步之遥的青年。
衣轻飏抬眼望过来,淡无表情。
垂下眼眸,目光却一转不转搁在他那只欲抬起的手。
……一步。
他们仅一步之遥。
就一步。
大师兄,一直以来,不就差这一步了吗?
所以你惧怕的,便是这些?
“阿一……”
云倏艰涩地低声开口,像怕声音过高便会引起对方不满似的。小心翼翼望着他,手却收回,轻颤中攥紧守一剑剑柄。
自闭关那日,得知全部真相后,他便再不敢放松心神入眠。每每打坐一夜,以熬过长夜漫漫。
可是,叫他不敢入眠的真凶,以及无数次半夜惊醒、后背涔湿的噩梦,俱在今朝化为现实。
云倏实无气力,抬头面对他的阿一。
面对那张脆弱的脸上,不敢置信、愤懑与失望。
或许,这些还能接受。恨也罢,失望也罢,他早做好准备。可他最不敢见到的,还是阿一脸上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后悔了,后悔接受他,给予他,后悔曾一心一意地喜欢他,献给他最赤忱简单的少年爱意。
因爱生怖,因怖生退。
空气一片沉默,无声地寂静。
红霞缓缓浮过他们头顶。
云倏甚至由衷希望,这沉默能永远持续,阿一便这样失望地看着他就好,而不必给出下一步的惩罚。
可这注定是奢望。
他清晰听见阿一淡漠的声音,唤一个不是他的人:
“吹盏……”
他轻轻地说,“我们走吧。”
云倏蓦然撩起眼皮,只望见,他养大的孩子终于不再回头地离开,留给他一道漠然的背影。
原来,成长路上不可避免的离巢,真正发生时,牵引的股股阵痛,并不出自离去的幼鸟,而是一心盼着幼鸟长大的守巢人。
吹盏小小地应了一声,快步跟上。
幽火在悬崖尽头灼开一道裂痕,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消失。玄黑火焰无声无息焚烬,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云倏一直僵直的身躯骤然泄力,用以支撑的守一剑砰地倒下。
他手脚像是亲历过一场噩梦,如陷泥沼,沉重下坠,单膝滑跪在地。面色如纸,后背额头皆是冷汗,水里捞起一般。
眼前一阵黑色的光晕,隐约听见似是染霄子在焦急唤他,耳膜却像跟这世界隔了一堵巨障,什么也听不清。他单手捂住一边耳朵,耳膜鼓嚣着发疼,他痛苦地垂眼,蹙紧眉,几乎以为这只耳朵从此便要失聪了。
……那就失聪吧。
反正也没什么用了,阿一以后再不会那般温柔地唤他大师兄。
守一剑感受到主人绝望痛苦的情绪,亦不安嗡鸣,主人却早已无心察觉。
云倏正陷入一股极度自厌的泥沼之中,却并不挣扎,任自己缓缓下沉,任深深的厌恶将自己吞没。
……如果恨他一个,可以让阿一好受那么一点,那就恨吧。
所有的恨意和责怪都可朝他来,因为他不会对阿一做什么,这样的恨,是全然无代价的。
……如果消失他一个,既可救苍生,也可救阿一。
那就让他消失吧。
——
终南山,紫虚观。
郑允珏自障中惊醒,随手擦了擦额上冷汗,抬头仰望星夜。
月光正明朗,郑允珏双眸微眯,忽然注意到星光黯淡的天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极微小极微小的裂隙。他头皮骤然发麻,从蒲团上起身。
——这是大劫已将近的预兆!
他能观察得到,其他六大派掌门亦能。
他笃定,正道不日将有大动作。
郑允珏低头思忖着手中这张禁阵秘法图。衣轻飏重生了,那么上辈子天道便失败了。
究竟是他瞒着天道做的筹谋成功了,还是一切皆出自容与君的手笔?
京师,皇宫。
昏迷几日几夜的皇帝元徵终于醒来,守在榻边的一众侍从、太医喜极而泣,纷纷言是苍天保佑。
元徵起身扶着额头,似醒非醒。
只有自己清楚,这几日做过怎样一场迷离梦幻的前世之梦。
梦一醒,却又忘记大半,只余零碎的几幅画面。
元徵披衣而起,至宫楼之上仰观星夜。月华朗朗,流照这人间大地。这副壮丽之景使他思绪渐渐清明澄澈,身为天下百姓之主,元徵清楚什么才是一个皇帝应该做的。
将这一切付之一场梦,才是最好的选择。
——
半月后,不渡界。
今日秋风微雨,仿自苗疆的深山脚下,衣轻飏正蹲在菜畦前,一身鸦青薄衫外罩蓑衣,头戴一顶斗笠,专心致志地拔野草。
别小看拔野草,这可是件细活。力道若小了,野草自然拔不干净。力道若大了,容易半途断掉,将根留在里头,来年春天还得再窜野草。轻不得也重不得。
脚边已堆了一篮无名野草,衣轻飏拔了会儿实在腿酸,索性先站起身,懒懒地伸个懒腰。
太久没亲近他的儿砸们,果然干起活来体力不行了。
细雨之下的菜畦里,碧绿的小白菜、嫩生生的豆苗长势正盛。竹架上的黄瓜却是该摘了,一个个经雨水洗过绿油油得发亮。
今晚就吃黄瓜炒肉好啦。
衣轻飏美美地提起另一个干净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地里,去够架上个儿大喜人的黄瓜。踮脚或弯腰时,身上披着的蓑衣随之耸动,毛茸茸的蓑毛尖上,一粒一粒的雨珠抖动落地。
他低身去摘下面的瓜时,头顶的斗笠不巧滑了下来。
衣轻飏手背顶了顶笠檐,再一掀眼皮,脚边一畦一畦的嫩绿大葱便映入眼帘。
……
少年时的他,剑术基础结课时,大师兄答应奖励他一顿饺子。他便带大师兄去后山上,他种的小菜园里摘葱。
当时他还折下较大较圆润的一根葱茎,插进大师兄的道士髻里,笑着点头说:“宝葱赠美人。”
而素来不苟言笑的大师兄,居然冷着脸调戏了回来,说:“是美人赠宝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