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罪者
杜成直起已经酸痛无比的腰,看看手表,伸手从挎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药片噙在嘴里,再翻找时,发现自己没有带水。他暗骂一声,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快步走出了档案馆。
他在馆外的小超市里买了一瓶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嘴里的药片已经化开,满口苦涩。杜成皱着眉头漱口,正打算吐掉,想了想,又咽了下去。
能否活到查明真相那一天,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尽力而为吧。
此刻时值正午,杜成回到车上,重新打开地图浏览着,最后选择了自己的目的地,驾车离开。
这是个雾霾天气。地处北方的城市,入冬后就鲜见蓝天白云。集中供暖需要燃烧大量煤炭,空气中就会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黑灰。路上车不多,杜成看着灰蒙蒙的天,以及色调单一的建筑与人群,面无表qíng地转过一条街。
驶入工人路,汽车右侧出现一条亮白色。杜成下意识地看过去,发现那是本市的南运河。他心里一动,脚下稍稍用力,沿着河岸一路驶去。
很快,运河南岸的一大片空地出现在杜成的视野里,这里过去叫河湾公园,2012年,公园被拆除,一座寺庙在原址建起,所以,现在这里叫金顶寺旅游区。
杜成把车停在路边,沿着石阶一路向下,小心地穿过结满冰霜的枯糙地,顺着斜坡走到了河边。
石桥、凉亭、爬满绿藤的长廊已经不在了,那棵大树还在。杜成有些微微气喘,他手扶着粗糙的树gān,低头看着脚下的河chuáng。
现在是枯水期,较之夏季的丰涌充沛,南运河的河水贫瘠了许多,能看见河底的淤泥和随着水流飘摇的水糙。有些地方结了薄冰,尚未结冻的部分在寡淡的阳光下冒着微微的蒸汽。
杜成的视线在河水中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一片淤泥中。
那就是“11.9”杀人碎尸抛尸案中发现3号尸块的地方。时至今日,杜成仍然清晰地记得,当那个沾满淤泥、对向而套的黑色塑胶袋被打开时,马健脱口而出的那句“我cao”。
那时大家都穿着一身橄榄绿,都很年轻,很能喝酒,抽很多烟,可以在熬了一夜之后还能jīng神抖擞地执行抓捕任务。在老刑警面前暗自不服气,把新警叫作小屁孩。热衷于带着枪骑着摩托车四处转悠。对每个犯罪分子都恨得咬牙切齿。
杜成的心暖了一下。他在二十三年后的同一个地方想起了年轻的伙伴们,以及他们共同面对的一件大案。
然而这温暖转瞬即逝。杜成凝视着那片黑色的淤泥,仿佛又看到骆少华脱掉皮鞋,卷起裤管,一点点把那个黑色塑胶袋拽上岸的qíng形。其实,当他看见那具女xing躯gān尸块时,第一反应并不是恐惧或者恶心。失去头部和四肢的躯gān并没有太多人类ròu体的特征,他甚至迟疑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一个人,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会把一个女人肢解成七零八落的几块?
如果他那时就在自己眼前,杜成一定会把他的脑子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而且他相信,当时,老伙计们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
即使,他们最终因为这起案件反目成仇。
杜成点燃一支烟,微闭双眼,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这里曾弃置过一个女人的躯gān,那么,不管经过多久,一定会有某种气息留下来。他要抓住这种气息,然后溯源而上,直至回到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夜里,看清他的脸,抓住他的手,把镣铐牢牢地戴在他的手上。
“喂,那位同志!”
杜成睁开眼,回过头,看见一个提着扫把和簸箕,穿着一身环卫工人制服的老人正严肃地看着他。
“这里不许小便!”
半小时后,杜成把车停在铁东区万达广场门前,眯起眼睛打量着这座四层商厦,最后,在商场入口处看到了“平江路87号”的门牌。他从副驾驶座上拎过挎包,拿出那张1990年的地图,找到平江路87号机车厂家属区的位置,用红色签字笔画上一个叉,随即,驾车离去。
下午两点十五分,杜成已经坐在机车厂(现已更名为北方机车制造集团)人事科的办公室里。办事员查找档案后,把他支到了离退休办公室。
在离退休办公室,杜成得知“11.9”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张岚的丈夫温建良已经在两年前退休,住处不明,但能查到他的手机号码。杜成把号码抄在记事本上,道谢后离开。
在厂门口的路边摊上,杜成买了一个手抓饼。他坐进车里,边大口吃着,边拨通了温建良的手机号码。几秒钟后,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听筒中说:“喂?”
“你好。”杜成咽下嘴里的食物,“是温建良先生吗?”
“是我。你是?”
“我叫杜成,是铁东分局的。”
“分局?”温建良的声音有些犹疑,“你是警察?”
“对。”
“你……有什么事儿吗?”
“我想找你了解一些qíng况。”
“什么qíng况?”温建良又追问了一句,“哪方面的?”
“不是公事,是我个人想找你聊聊。”
“那不必了。”温建良立刻回绝,“我不认识你,没什么好聊的。”
“是关于你妻子的案件。”杜成顿了一下,“我是当年的办案人之一。”
“嗯?”温建良显然觉得很意外,“你想聊什么?”
“能见个面吗?”
温建良犹豫了很久,最后说道:“好吧。”
杜成松了一口气,用脖子夹住电话,掏出笔。
“你的地址是?”
门打开的一瞬间,温建良就认出了杜成。
“我记得你,那会儿你比现在壮实,头发也多一些。”
杜成笑:“都过去二十多年了,现在我是老头了。”
温建良也老了许多,原本是三七开的分头,现在整整齐齐地梳向脑后。灰色的羊毛开衫绷在凸起的肚皮上,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羊毛裤,脚上是棉布拖鞋,一副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老人形象。
温建良把杜成让进客厅,招呼他坐在沙发上。趁着他去泡茶的工夫,杜成起身在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里转了转。看得出,温建良和儿子一家同住,家境还算富足。阳台上挂着鸟笼,客厅东南角有一张长几,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估计是他退休后的消遣。总之,温建良现在过着平静祥和的生活。
很快,温建良端着两个茶杯走出来,还带着一盒香烟。
“我记得你是吸烟的。”温建良抽出一根香烟递给杜成,“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们,那么快就抓住了凶手,给张岚报了仇。”
“没什么。”杜成勉qiáng笑了笑,“应该做的—你过得怎么样?”
“还凑合。张岚走了之后,我又再婚了。没办法,孩子太小,需要有人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