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生
“我……孤身一人。”
“啊?”
“孤身一人,没地方可去,也没地方可回,谁的儿子都不是。我……我的父母不在这个世界,已经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时生说着,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6
拓实和千鹤一起走出公寓。千鹤说,让时生一个人待会儿。拓实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也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的确不能随随便便跟他说些什么。
“那家伙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好好说这话,一下子就哭起来了。”拓实一面走,一面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公寓。
“各人都有烦恼嘛,和拓实哥你一样呗。”
“看是这么回事,可什么都不说,别人怎么知道!”
“我的父母不在这个世界”,时生刚才这样说,估计是说,父母早就过世了,自己孤身一人。拓实想,千鹤说他和自己一样,其实不太一样啊。
说也奇怪,时生曾说他和拓实的关系有点像亲戚。既然两人都是天涯孤客,又怎么会是亲戚呢?
拓实与要去车站的千鹤分手后,走进了一家经常光顾的面馆。这家店只在靠柜台处有一排座位,菜单上也只有面条和饺子。东西不怎么好吃,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拓实要了面条、饺子和米饭,又去自助饮水处倒了一杯水。
他养父最爱吃饺子,说只要有饺子和啤酒就别无他求,常常一个人要好多盘。养母见他这样,总要皱起眉头唠叨几句:吃这么多会留下气味,客人不要受罪吗?喝得脸红彤彤的养父总会摇摇手说,不妨事,睡觉前多喝些牛奶就行。
拓实也照此试过几次,觉得喝牛奶并不管用。事实上,养父吃过饺子后,也总是带着满嘴大蒜味去上工的。
现在想来,拓实觉得养父的客人真是倒霉。当时,养父正开着私人出租车。
宫本夫妇没有孩子。检查结果表明,似乎是男方有问题。这一现实使夫妇俩非常失望,因为两人都非常喜欢孩子。他们结婚时就租了一橦独门独院的房子,不愿住公寓楼,就是考虑到婚后有了孩子,可以在院子里玩耍。
夫妇俩并未因此意气消沉。他们决定两个人恩恩爱爱地过下去,还互相安慰道,没孩子但过得很幸福的夫妻不也有很多吗?
然而,他们没有完全死心,总觉得有种遗憾。
自己的骨ròu无法留在这个世界上了,但是是希望有机会完成养育一个人这一的伟业。
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一位亲戚打来了一个影响他们命运的电话,问他们想不想领养一个孩子。有个住在大阪的未婚姑娘怀孕了,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当然,她本人应该知道,但抵死不说,bī得急了就回答,反正不会回来了,还说他gān吗?那姑娘的母亲推想,女儿准是被哪个坏蛋骗了,就要她去堕胎,可女儿坚决不肯。就这样,孩子在肚子里一点点长大,渐渐地“堕胎”这个词也没法说了,因为要将已完全成形的孩子杀死太过残忍,况且孕妇也会有生命危险。事已至此,只好让孩子出生。
那姑娘的母亲思来想去,最后想送给没有孩子的夫妻做样子,可一下子找不到这样的人家。于是她与熟人商量,几经周折找到了打电话给宫本夫妇的那个人。
面对这件突如其来的事qíng,夫妇俩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反复商议。此前并非没想过收养义子的事,只是在没有具体对象的qíng况下来讨论,总缺乏真实感。他们从这时起才开始认真商议此事。
希望有个孩子的想法没有改变。虽说是抚养别人的孩子,可养育的喜悦之qíng完全相同,只是担忧以后会一直放心不下。那孩子的血统到底是怎样的呢?
于是,夫妇俩向中间人提出了一个方案:是否可以等看过孩子再作决定?他们想知道自己看到初生的婴儿时,会不会有养育的冲动。相出这个方案的似乎是妻子。
中间人姑娘的母亲转达后,对方同意了。
约两个月后,孩子出生了。听说是个男孩,宫本夫妇非常高兴。他们一直都更希望要个男孩。
其实,这两个月,宫本夫妇是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度过的。虽然声称要等看到了孩子再作决定,实际上夫妇俩早就在脑海里描绘开了新的家庭生活图景。其实尚未看到孩子,他们就有了决定。
可上天毫不理会夫妇俩迫不及待想看到孩子的心qíng,没有轻易给他们见面的机会。不久,中间人带来了令他们大为吃惊的消息:那姑娘分娩后,不肯将儿子送给别人做养子了。
这是背信弃义!宫本夫妇勃然大怒,宫本太太更是乱了分寸。也难怪,想了那么久的孩子眼看就要来临,到头来却落了空,着实令人无法忍受。但是,他们也没愚蠢到意气用事地对中间人乱发脾气。渐渐冷静下来后,他们觉得不能怪谁。亲生的孩子不愿意送给别人天经地义,由母亲亲自养大孩子自然再好不过。
于是,宫本夫妇与那孩子并未得见。
然而,约过了一年,那个亲戚又打来电话,询问是否仍想要那个孩子。
用遭遇晴天霹雳来形容夫妇俩的感受大概也不为过,但他们还是很理智地了解了事qíng的原委。听中间人说,那姑娘想靠一己之力养大这个孩子,可她本来就体弱多病,边照顾孩子边工作实在无法支撑,结果只靠她母亲在家做些代工勉qiáng度日。一家人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长此以往,孩子或许就会营养不良。无奈之下,那姑娘已经同意将儿子送给别人。
就在樱花从九州开始逐渐向北盛放的某一天,宫本夫妇去了大阪。他们被带到一个有一排小房子的地方,那儿若成为住家也太过寒酸了。在其中的一间小屋里,居住着那对母女,还有小男孩儿。姑娘当时十八岁,瘦得皮包骨头,脸色也很难看,说是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纺织厂工作,后来因为身体虚弱被解雇了。母亲个子瘦小,应该只有四十五六岁,可一脸皱纹,看上去像个老太婆。
孩子躺在cháo湿的榻榻米上,小小的,根本不像已经一岁的模样,动作也很迟钝。看着他肋骨凸显的身体和细细的四肢慢慢挥动的样子,宫本太太不由联想到羸弱的昆虫。
姑娘的母亲毕恭毕敬地跪坐着低下头,说了声“拜托了”,姑娘也在一旁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两人身上都罩着满身蛀dòng的毛衣。
宫本太太将孩子抱起来,只觉得出奇地轻。她将孩子放在膝盖上,看着他的脸。或许是太瘦的缘故,孩子的眼睛显得特别大,也正看着她。孩子脸色不好,眼睛却生得晶莹剔透,似乎要对她诉说些什么。
妻子看了看在一旁静观的丈夫。两人四目相对,微微点了点头。这就是夫妇俩最后的决定。
他们要带孩子回去。那姑娘早已死心,没有阻拦。夫妇俩还和姑娘的母亲叹了很多,但叹了些什么,后来他们都忘却了,只记得他们抱着孩子离开时那姑娘的模样。她端坐着双手合十,咬着指尖。这个姿态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改变。
当时还没有新gān线,宫本夫妇乘夜车返回东京,花了十多个小时,可宫本太太抱着孩子,竟然忘了时间的流逝。其他乘客见有孩子,都对他们特别照顾,令夫妇俩欣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