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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8:06 标签:麦家


  刚吃完饭,惠子正帮着母亲收拾碗筷的时候,李政风风火火地推开门,闯了进来。陈家鹄哈哈大笑道:“你这回可来得不巧,我们刚吃完。”

  “我吃了。”李政一脸严肃。

  “那是给我送征调令来了?”

  李政看天井里人多,对陈家鹄使了个眼色,“进屋说。”陈家鹄这才注意到李政的神色不对,脸色像被霜打了似的。他凑上前,小声问:“怎么啦?”

  “见鬼了!”李政低声骂道,径自朝客厅走去。两人匆匆来到客厅,未及坐下,李政就拉住陈家鹄,急急地问:“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部门来要过你?”

  “是啊。”

  “什么部门?”

  “说是什么qíng报机关的。”

  “是不是姓陆的,叫陆从骏?”

  “鬼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名,反正就是他。”

  李政一拍大腿,“我猜就是他!”

  陈家鹄并不了然,放松了身体,淡然地说:“怎么,你认识他?”

  李政忿忿地说:“我才不想认识他,这种人,仗势欺人之徒。他才从我们那儿挖走一个人,现在又来挖你。今天一大早他就给我送来一号院的通知,说他们要调你,叫我们放手。”

  陈家鹄这才重视,愣愣地看着李政。李政嘀咕道:“奇怪,他怎么知道我们要调你呢?”陈家鹄终于明白过来,神qíng肃穆地说:“他肯定在跟踪我。”李政点头默认。

  其实,何止是跟踪,婚宴的地方都是黑室定的,其间一切谈笑风生、好言佳话、是是非非,都被老孙如数收集在案。当天晚上,老孙便赶回五号院向陆所长做了详细汇报:惠子那边明的暗的没有丝毫异常,倒是兵器部冒出事来了,他们要调陈家鹄。

  陆所长不顾夜深,当即给杜先生打去电话,把傅将军对陈家鹄的荐词和自己一面之识的感受,以及兵器部要调他的qíng况,简单做了汇报。杜先生问他:“你需要我做什么?”陆所长答:“我们五号院需要他。”电话里只传来一句“知道了”便断了线,嘟嘟地响着,像一只潜艇正在秘密下沉。次日天刚放亮,一份密件就由值班人员送到了陆所长的chuáng头。他命人将密件送到了李政手上。

  到达的不只是密件,人也紧跟着到了。

  就在陈家鹄与李政回避家人、在客厅里密谈之时,老孙拎着一篮水果,走进了陈家,彬彬有礼地向陈家鹄父母问好,并探问陈家鹄。陈家鹄闻声出来,冷着脸问他:“又是你,找我gān吗?”老孙对他的冷淡视而不见,依旧很有礼貌地问好。陈家鹄皱着眉头,语气很冲,“我本来是好的,见了你就不好了!”

  “对不起,”老孙谦卑地笑着,“不是我想见你,是我的老板想见你,让我来接你。”

  陈家鹄的qíng绪已经被李政刚刚提供的qíng况烘gān、焐热,一点就着火,“我要不走呢?你是不是准备掏出枪来bī我走?”

  老孙摇头,“不,不,陈先生见外了。”

  陈家鹄说:“少啰唆,回去告诉你老板——不,应该是处长吧,我不想见他。”

  门外响起一阵大笑,陆所长款款地走进来,朗声说道:“早知陈先生有脾气,所以甘拜下风,甘愿登门求见。”

  陈家鹄先是惊异,继而马上不客气地回敬道:“你不怕我们家门槛高吗?对不起,我不想见你,请走人!”

  陈家鹄的父亲正在旁边整理一盆花糙,见状,回头责备道:“家鹄,你怎么这样不懂礼貌!”意外得了援兵,陆所长连忙走上前,对老先生一鞠躬,“陈教授好,学生多年前曾在同济听过您老的讲座,受益匪浅,至今不忘。”转而又对陈家鹄母亲鞠了一躬,“伯母好。”

  “哦,你是同济的?哪一年的?”陈父有些惊奇地望着他。

  “民国十年,那时候您每年都来我们同济开讲座。”

  陈父说是是是,拉过一张凳子,请陆所长坐,把现场的气氛缓和下来。这时李政从屋里出来,陆所长见了,故作惊讶地招呼他,“这位不是李处长嘛,我们见过面的,我们刚从你手下调了一名gān将,不错,不错,兵器部果然是藏龙卧虎啊。”

  陈母解释道:“这个小李啊,跟我们家鹄是同一天生,同一条街上长大的。”

  陆所长对陈母点点头,“哦,难怪李处长要把令郎招至门下,可是……”他转头望着李政,声音变得生硬,“李处长,恕我直言,贵部的门槛儿低了些,不适合陈先生高就。”如此公然挑衅,令李政反感,唇齿间不由发出一声冷笑,“跟你的门槛比是低了一些,只怕我的老同学不愿意走高门槛。”陆所长淡淡一笑,“你放心,这是我的事。”

  “别理他。”陈家鹄走过来,对李政说,“走,我送你走。”

  陆所长在后面追了一句:“要回来哦,我有大事要跟你谈。”陈家鹄根本不理睬他,亲热地扶着李政的肩头径直向外走去。场面有点僵,陈父为了打破尴尬,叫家鸿来给客人泡茶。闲谈中,陆所长知道家鸿以前在南京邮政局工作,现在赋闲在家,就表示他乐意张罗一下,或许能帮个小忙。这一下赢得了陈父陈母和家鸿的好感。

  陈家鹄送完李政回来,即要上楼。所长见了连忙喊:“陈先生别走,你我终究是有过一面之jiāo,何必如此冷落我。我既然来了,总要谈一谈嘛。”

  “谈什么?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还没谈怎么知道没什么好谈的。”

  “那你说吧,我听着。”

  “我们需要找个地方谈。”

  陈家鹄瞪他一眼,率先进了客厅。陆所长跟进来,小声道:“我们去外面谈吧,你知道,gān我们这行的总是疑神疑鬼的。”陈家鹄反唇相讥,说:“哼,你连我的家人都不信任,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陆所长怎么会这么容易败下阵来,他答得更加漂亮,“不瞒你说,我连自己都不信任。关键是,我要对你的家人负责,我在这儿待久了不好,鬼子把我当成一个香饽饽,可能正在四处找我呢。”

  陈家鹄这才正眼看他,显然是被点到xué位了。

  所长劝他,“走吧。我知道,出了门往右,走五分钟,有一片乱坟岗,我们去那里谈吧。死人是不需要我们负责的。”说着出去,正好碰到惠子和家燕洗完碗筷,在擦桌子,便又相认了一番。客观地说,看惠子温良、安静得甚至带点儿羞怯的神qíng和举止,陆所长难以将她和一个间谍联系起来。但他马上又告诫自己,不能以貌取人,俗话说不叫的狗最会咬人,一眼识得破的间谍又怎么能当间谍?

  二

  正是盛夏时节,墓地里糙长莺飞,蓊郁一片,蝴蝶翩翩舞,昆虫嗡嗡飞,嘉陵江的风越过无数屋脊,飒飒地chuī来,在糙丛间掀起哗哗的làng语,让人倍感清慡舒服。所长和陈家鹄一前一后向墓地深处走。老孙保持一定距离,若即若离地跟着。

  所长边走边颇为抒qíng地说:“这儿真好,死人听不见我们的话,听见了也不会说。我相信死人,不相信活人;我相信背叛,不相信忠诚;我相信yīn谋,不相信爱qíng。有时候,我对自己的职业真是厌倦透了,可有什么用?除了死,没有解脱的途径……”陈家鹄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别闲扯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可不想在这种鬼地方待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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