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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8:06 标签:麦家


  当他意识到饭菜里面有可能下毒后,他曾试图把它吐出来,但当时他的肚子太饥饿了,饭菜下去后转眼即被汹涌的胃酸吞食,变成血液和蛋白质,扩散在血管和肌体里,任凭他怎么想办法,用手指抠喉咙也好,用拳头捶胃部也罢,都没有用。后来证明中午的饭菜里没有下药,所以晚饭他迟疑一番后又吃了,想的是晚上也许有机会可以逃跑。他一边吃一边想着那个苏北老头,还一门心思在饭菜里找“家伙”:纸条、刀片、铁丝、钥匙、尼龙丝……他在经历了午饭的虚惊后,更把老头的话当做了一根救命稻糙。结果,晚饭入肚后不久他便沉沉地昏睡过去:浓烈的睡意像饥饿的胃酸,把他训练有素的意志一口吞掉,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昏睡居然把他倒霉的过去和以后隔开了,等他清醒过来后,一切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首先,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chuáng上,尼龙纹帐,牛皮凉席,绣花枕头,枕头边飘来阵阵香气,让他的鼻子一下凸出来,又轻又慡,像抹了清凉油似的。他循着扑鼻的香气侧目看去,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子。

  什么人?!

  他一下惊醒,迅速坐起身子。

  女子见他醒了,嗲声嗲气地扑倒在他怀里,一边色qíng地抚摸他,眼角眉梢都堆满了下贱和yín秽。他马上作出判断,这是一个jì女!他推开她,仓皇地下了chuáng,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她这是什么地方。她说:“这要问你啊长官,是你来找我的,难道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你们男人找乐子的地方,你是第一次来吗?”

  不用说,这儿是jì院。

  可我是怎么来这里的,他问自己的记忆,记忆里一片空白。问她,她也不知道。“我来之前你就躺在这里了,一直呼呼地睡,我都陪了你一个多小时了。你是不是喝醉酒了,但你身上又没有酒气,你是怎么了?”她说。

  他问:“外面有人吗?”

  她说:“你要找什么人?”

  他说:“送我来的人。”

  她说:“我不知道是谁送你来的,现在外面什么人都没有,这么迟了,都睡了。”

  他问:“现在几点了?”

  她说:“你手上不是戴着表,还问我?”

  清晨的天光泛亮,但他还是无法看清时间,那时的表不像现在一样,有夜光的。他问她安排她来这里的人现在在哪里,她牢骚满腹地说:“鬼知道,你的人像鬼一样神神秘秘的,不就是玩个女人嘛,有什么可神秘的。”

  她看他穿上衣服要走的样子,着急地上来拉住他,“怎么,你要走?”他让她滚开,她反而蛮横地挡住他的去路,“钱呢?你还没给钱!”

  他说:“是谁喊你来的你就去找谁要钱。”

  她说:“他们都走了,我去找谁要钱。”

  他说:“那是你的事,反正我身上没钱。”

  她威胁他:“那我就这么光着身子跟你走,你去哪里我跟到哪里。”

  他认为自己是不可能这么一走了之的,门外面一定有几条狗盯着他呢,让他们去对付她吧。所以他没理她,一把推开她,夺路而走,出了门。她还真的跟出来了,惊惊乍乍的,好像就怕人不知道她光着身子。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等人冲出来拦他,结果一路走去,不见一个人影,声音都没有。已经凌晨四五点钟,jì院也安静下来了,楼上楼下见不着一个活物。就这样,他们像一对冤家,吵吵闹闹,拉拉扯扯地从楼上下来,穿过大堂。最后,他都已经拉开大门,转眼就要走掉了,还是没有人出来拦他。唯一拦他的只有她,嚷着要钱,要钱,要钱。

  没办法,他只好摘下手表给了她。这手表是上校在德国买的,贵着哪,要论价至少可以睡她一个月,而他其实连碰都没有碰她,显然是让她占了大便宜。她拎着手表,乐颠颠地回屋去了。他不相信那些人会让他走掉,他们一定在门外守着,汽车里,或者猫在哪里。他等着他们出来抓他,押他。可没有,真的没有。出门没有,走过一条街也没有,两条街还是没有,回了家依然没有,仿佛他真像是去逛了一趟jì院。

  这事qíng他怎么也想不通,直到见到了杜先生。

  六

  杜先生是一号院的人,又是三号院的后台老板,马上又将是五号院的背后老大。当时重庆有四大秘密权力机构,俗称“四院”。一号院当然是蒋委员长的,二号院是汪jīng卫的,三号院是一号院的“暗室”,四号院是二号院的“密室”。这四个院落在行政编制上是找不到的,但它们可以左右、影响诸多大小事务,国家的、党务的、军事的、行政的,无处不受它们的制约。当时陆上校是三号院的人,该院对外称是国民革命军事委员会第七办公室,主任由杜先生兼任,常务副主任姓傅,是个中将——可见级别之高。陆上校是该办公室第三处处长,主要负责国内安全事务,说白了,是帮助委员长私人找寻异己力量的。

  几个月前,陆上校在赴任该职之前,曾接到杜先生的电话,但人却从没有见过。在陆上校的想象中,杜先生应该是一个膀大腰圆的人,因为他的声音即使在电话上听起来依然震耳yù聋。但事实上,杜先生怎么看都是文弱的,个儿不高,块儿不大,戴眼镜,发谢顶,迈小步,抽纸烟,穿布鞋等等这些,都是知识分子的样子,朴素的知识分子。

  这一天,是绑架事件发生后的第五天,陆上校刚从医院回到家,他的副官小许就驱车上门把他接走了,说是局长要见他。局长就是常务副主任,三号院的实际头脑,可能是副主任的称谓和他行使的权力有点不吻合,太文绉绉了,私下里人们都习惯喊他局长,不带姓的。为什么?因为他姓傅,又因为名义上杜先生兼任着局长,叫他傅局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傻。

  到了单位,陆上校在车里就看见一辆黑色高级轿车停在他们的办公楼下,位置特殊,和上峰局长的专车并排停在一起。

  上校问:“那是谁的车?”

  副官答:“不知道。我走的时候没看到这辆车,说不定是哪个大人物的,看来今天不光是局长想见您哦。”

  副官说着笑笑,他的主官却笑不起来,他yīn沉着脸,回顾着连日来发生的奇怪事,心里有点忐忑。车停了,他没有马上下车的意思,对副官试探xing地问:“我的事,这楼里大概人人都在念叨吧。”

  副官如实说道:“嗯,大家都在猜测绑架你的到底是哪一路人。”

  上校没好气地说:“当然是鬼子。”

  副官讪讪地笑:“是,我也跟大家这么说。”

  可如果是鬼子,又凭什么好好地放人了?陆上校想,这是个问题,他将不可避免地面临各种问询,自己是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的,因为他自己对这次遭遇也感到一头雾水。也许,局长紧急召见他,会告诉他一些qíng况……他这样想着下了车,看着熟悉的办公楼,竟然有些陌路的恍惚,双腿有些发软,迟迟迈不开步子,好像是置身于异地险途。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走进局长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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